韓 秀

1

琳在教堂街上擁有一個畫室。一天﹐琳和她的丈夫吉姆一起到郵局去寄送請帖﹐小城裡幾位油畫家準備在復活節期間在她的畫室舉辦一個小小的畫展。

那是一個颳大風的下午﹐整個大華府地區氣溫破記錄的低﹐每個從車子裡鑽出來的人都努力地頂著風把手裡的郵件抓得緊緊的生怕被大風颳跑了。吉姆將小紙箱裹在大衣裡﹐免得那些印刷精美的邀請卡飛成滿天雲霞。兩人沖進郵局﹐等著寄或者取的隊伍不短﹐總有十幾個人的樣子。那位身著單薄夾克的男子本來毫不起眼﹐手裡拿著一張橙色「催領單」安靜地站在那裡等。讓琳吃驚的是﹐他領到那個小包的時候﹐那種錯愕的表情﹐本來高高的一個人猛然地駝下身去﹐竟然在瞬間似乎縮小了許多。

櫃檯後面的珍妮帶著遺憾跟他輕聲細語﹐大約是地址錯了﹐無法投遞。他張了張嘴﹐終於甚麼也沒有說﹐把那小包塞進外套口袋裡﹐就那麼躬著身子走了。琳瞥見了小包上綠色的海關條子﹐知道那是一個寄往國外的包裹。輕輕嘆口氣﹐寄給心上人的生日禮物被退回了。可憐的人﹗

你怎麼知道﹐那是寄給心上人的禮物﹖完全在你的想像裡。你們這些無藥可救的藝術家。吉姆忿忿不平。這時候﹐夫妻倆一起坐在車裡﹐正慢慢地從律師街轉進教堂街﹐那個男子正頂著大風行走在教堂街上﹐成了整條街上唯一的步行者。

2

一個星期以後﹐琳和吉姆又一起站在希臘珠寶商斯塔利奧斯的櫃檯前﹐通往工作間的門敞開著﹐一位男子身著雪白的襯衫﹐深灰色條絨背心﹐栗色的頭髮披到了額前﹐正專心致志在放大鏡下面琢磨著甚麼。琳一眼認出﹐他就是幾天以前那位在風中踽踽獨行的人。吉姆臉上若無其事﹐只是高高興興聽著斯塔利奧斯絮絮叨叨告訴他們﹐有關這位金匠的故事﹕你們都知道﹐希臘的男人是一定要回到老家去的。我們的老朋友伊利亞特賺夠了美金回到邁錫尼去了﹐親愛的伊利亞特我們祝福他。可是﹐我必須有個熟練的金匠啊﹐在報紙上刊登了廣告﹐於是這位可敬的亨特里安先生就出現了﹗珠寶商放低了聲音﹐他比我們的老朋友更精彩﹐活兒做得極為漂亮﹗吉姆打量著工作間裡的人﹐詫異道﹐他不是希臘人吧﹖你賣的可是希臘傳統金飾啊﹗斯塔利奧斯像挖到了金礦似地笑了﹐世界上只有阿爾明尼亞人的手藝能夠與希臘人比美﹗而我們這位新朋友正是阿爾明尼亞最傑出的金匠﹗他對白金尤其有研究。一邊說著﹐一邊不失時機地摸出一隻黑絲絨盒子。

於是﹐他們看到了一枚真正的「白金蕾絲」。呈完美菱形的戒面完全由纖細的白金絲組成一朵有著八個重疊花瓣的變型花朵﹐花蕊部份鑲嵌著三粒鑽石﹐精緻﹐真是非常的精緻。琳忍不住輕聲叫起來﹕凱瑟琳大帝時代的風格﹗想不到的。斯塔利奧斯心滿意足﹕我告訴你們了吧﹖亨特里安先生的技藝無與倫比﹗

這一番對話終於讓那位沉迷於工作的金匠暫時地離開了他的工作臺﹐靜靜出現在大家面前。

我想買這只戒指給我太太作結婚紀念日禮物。吉姆宣佈。

亨特里安先生轉頭看琳﹕請問﹐您準備戴在哪個手指上﹖他的口音裡有捲舌的R。

右手無名指。琳馬上回答。

我需要作一點小小的調整。他的眼睛在琳的右手上停留了幾秒鐘﹐拿起戒指回轉身去消失在工作間裡。待吉姆付了賬﹐亨特里安先生已經拿著戒指出來﹐細心地套在琳的手指上。戒面的兩端輕觸手指。

我敢肯定﹐這是我最合適的一隻戒指。琳脫口而出。

改天﹐你們有功夫的時候﹐把不合適的戒指都帶來﹐我幫你們一一調整一下。金匠誠誠懇懇。

那就先謝謝了﹐亨特里安先生。吉姆伸手給他。叫我格里高利。金匠微微一笑。那是一個迷人的男人。琳心下想﹐沒有作聲。

從此﹐吉姆夫婦有了格里高利這位朋友。斯塔利奧斯先生悄悄告訴他們﹐格里高利中年喪妻又沒有子女﹐自紐約搬來此地﹐就住在珠寶店樓上的一間單人公寓裡。他們一聽自然是同情心大起﹐於是常常約了這位金匠一塊兒吃飯﹑喝咖啡。

3

咖啡喝多了﹐琳的話就會多起來。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午後﹐溫暖而乾燥的義大利餐館裡﹐火焰在壁爐裡跳上跳下。琳一邊用小勺子攪著咖啡﹐一邊說﹕其實﹐我們早就看到過您了﹐在郵局裡。那天﹐天氣也不好﹐颳大風﹐您收到一個小包裹。吉姆有點緊張﹐生怕琳碰觸到了不該談論的題目﹐正準備著岔開話題﹐沒有想到﹐格里高利從雙手捧著的馬克杯上抬起眼睛﹐深深看了一眼琳﹐徐徐開口﹕在美國﹐我最不喜歡人家問我﹐Where do you come from﹖所以﹐我也決不會問妳這個問題。但是﹐我估計﹐妳的背景大概有希望幫助我說清楚一個故事。他看著琳烏黑的長髮﹐停了一會兒﹐這才轉向吉姆﹕那個颳大風的下午﹐我是在郵局領取一個被退回來的包裹﹐那個包裹真正的收件人是一位中國人﹐我把包裹寄到阿爾明尼亞﹐請我的一位鄉親到北京採購的時候交給這位收件人。但是﹐這位北京人搬離了他原來的住處﹐我的鄉親沒有辦法﹐只好把這個小包裹退還給我。「搬家」應該是平常的事情﹐「查無此人」也應該是平常的事情﹐何以帶來這麼大的錯愕﹖吉姆有點驚訝。

首先﹐您大約比較信任阿爾明尼亞的郵局﹐而不肯直接將禮物寄往北京。琳確實是多喝了一杯咖啡﹐腦筋轉得特別快。其次﹐您的這位朋友﹐有著十足的理由﹐不會離開他原來的住處。您的錯愕是因為這個包裹的返回證實了一件您深信不疑的事情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吉姆更緊張了﹐決定馬上打斷話頭。

格里高利卻微笑起來﹕不用擔心﹐我的朋友。看起來﹐琳確實與中國大陸有著某種淵源﹐所以才會估計得這麼準確。只不過﹐這隻包裹裡幾乎是我所有的資產﹐我寄去了十隻白金戒指﹐其中一隻現在就在琳的手上。我曾經希望﹐這些戒指可以幫他的忙﹐幫助他留在他原來的居所﹐想不到的是﹐我畢竟是晚了一步。他在萬不得已的情形底下﹐搬走了。而且﹐他的老宅已經拆毀了﹐據我的鄉親說那地方已經平地起高樓﹐所有的老住戶去了哪裡都已經無法查詢了。時間很短﹐只是短短的幾個月而已﹐事情竟然變化得這麼快。

雨勢似乎更加狂烈了﹐西北風裹著雨撲打在玻璃窗上﹐嘩嘩作響。侍應生走過來輕聲詢問要不要把窗帘放下來。吉姆點頭順便告訴侍應生﹐他們不打算這個時候冒雨離去﹐最好拿菜單來﹐也許他們可以在這個舒適的所在吃一個「早晚飯」。侍應生含笑悄然退去。

琳投給吉姆一個感激的微笑﹐然後輕聲問格里高利﹕你最後一次看到你的朋友是甚麼時候﹖

七﹑八個月前﹐在我來到紐約之前﹐先按照他早先給我的地址﹐找到了他在北京衚衕裡的那個大雜院。格里高利看著侍應生點上了蠟燭﹐他們三位各自點了菜。格利高利喝了一口礦泉水﹐講了下去。

打的到了衚衕口﹐那司機先生就不肯再開進去了﹐說是衚衕的另一頭已經被一個建築工地堵死沒有辦法掉頭。那個大雜院的門牌倒是不太難找﹐找到了﹐只用大步走進去就是了﹐木頭大門是敞開著的。一個小伙子在北屋的廊檐底下安置煤氣罐﹐瞧見我就笑嘻嘻地問﹐「買膏藥﹐是不﹖西屋。」西屋門也暢開著﹐傳出一聲輕喚﹐「請進來。」是個女人的聲音。走進去一看竟然象個小小的診療室﹐四壁雪白﹐靠牆還放著一張按摩床。小小的辦公桌後面站著一個女人﹐大眼睛含著笑﹐「是格里高利吧﹖您還真找來了﹗趙玉生是我先生﹐我叫張玫。快請坐﹐我給您沏茶﹗玉生正在熬藥﹐還有一會兒功夫才能出來呢。」我要求參觀「熬藥車間」﹐張玫輕笑露出一口細米似的白牙﹐這女子真是好看。

琳與吉姆互相交換著眼光﹐格里高利只當作沒看見﹐繼續他的故事﹕出得門來﹐這才看清在西屋和北屋之間﹐有一個高高的角屋﹐屋頂上露出三隻煙筒﹐一隻冒著淡淡的輕煙﹐另外兩隻平靜無事。角屋門窗緊閉﹐站在門外還是聞得到嗆鼻子的藥味。正是仲夏﹐那角屋裡的溫度想來是很嚇人的。張玫善解人意﹐安慰說﹐「玉生是在這煙熏火燎的草藥霧障裡長大的﹐早已經習慣了。」

湯和生菜沙拉端上來了。吉姆跟琳還是豎起耳朵﹐等著故事的下文﹐格里高利遂邊吃邊聊﹕待到天快向晚﹐張玫已經在診療室南邊的飯廳裡擺上了碗筷﹐身著白色小褂的趙玉生這才慢慢地走進門來﹐蒼白著臉跟我說笑﹐問了北方的天氣以及我飛往紐約的日期。吃罷了飯﹐主人夫婦推開了診療室北邊那扇小門﹐穿過四四方方一間臥室﹐再推門﹐一股子藥香迎面撲來。那是一間小屋子﹐早先想來是直通熬藥的角屋的﹐現在成了封閉的一小間﹐連窗戶也沒有。四牆滿是藥櫃子﹐地中央一張八仙桌﹐擦得乾乾淨淨﹐桌子下面塞著方凳。在那方凳上坐定﹐就著一壺滾燙的苦茶﹐趙玉生低垂著頭﹐看著地上雪白的一方方瓷磚﹐講述了他家的故事。

一九四九年以前﹐玉生的父母開了一個膏藥鋪﹐生意好﹐真的有多少人不遠百里跑來求這一貼就靈的膏藥呢。五○年﹐「鎮壓反革命」﹐父親竟然被人告下了﹐說是「一貫道」壇主﹐被拉出去槍斃了。

吉姆一臉驚駭﹐琳給他解釋﹐這位被誣告的可憐人也許完全不想與強大的政府對抗﹐無奈的是他對「一貫道」這樣的「反動會道門」大約是一竅不通﹐實在交待不出任何東西﹐又不肯信口雌黃隨便誣陷別人﹐當局只好馬馬虎虎把他「處理」掉了。吉姆更加錯愕﹐差點把喝湯的勺子放進沙拉盤裡。

母親背上揹著還沒有滿月的玉生﹐看著背槍的人把一張「判決書」撂在了這張八仙桌上﹐轉身就進了熬藥的那間角屋。

格里高利的眼神有點恍惚。琳的聲音卻冷靜無比﹕那時候還有「判決書」﹐後來﹐更加不堪﹐還要收子彈費人民幣五分錢﹐要被害者的家屬負擔。吉姆感覺渾身發冷,召喚侍應生來杯熱咖啡佐餐。

丈夫不在了﹐妻子帶著兒子頂門立戶﹐膏藥鋪的生意不但忙碌﹐裡面還添加了人們對這年青寡婦的尊敬。兒子就在這麼個環境裡長大﹐長得結結實實﹑方頭大耳。到了他十四歲的時候﹐母親終於告訴兒子﹐告黑狀陷害父親的人近在眼前﹐就是住在北屋的街道積極分子楊氏。

格里高利進門時候﹐招呼他的那位笑嘻嘻的小伙子,正是那楊氏的嫡親孫子。

十四歲的少年人找到一個事由一拳揮向仇人楊氏﹐打瞎了楊氏一隻眼睛。那女人的兒子掄起菜刀就砍﹐在玉生肩上留下三寸長的刀口﹐血流如注﹗警察來了﹐少年手無寸鐵﹐明顯佔了理。那個手舞菜刀的傢伙已然年滿十八歲﹐正好作為「階級鬥爭新動向」﹐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裡﹐被判了刑發送邊陲。玉生歲數小﹐被送去「少年管教所」少管二年。

好在﹐那個時候﹐趙玉生早已成為趙家膏藥的真正傳人。這得感謝五六年的「公私合營」。說是「公私合營」﹐實在是把私人企業變成了公家的。管理部門要玉生母親交出膏藥配方﹐她推說不識字﹔叫她帶徒弟﹐她滿口答應﹐到了關鍵時刻﹐她一個轉身做完了最要緊的活兒。七﹑八年一晃過去了﹐徒弟換了半打﹐誰也做不成那遠近聞名的膏藥﹐玉生卻得了母親的真傳﹐不現山不露水地學得了絕技﹐而且深深地印到了腦海裡﹐並不留片紙隻字。

「少管」兩年﹐期滿回家﹐孤兒寡母在一塊兒過日子﹐本來還是有指望的。琳的餐刀撥動著盤子裡的魚﹕糟的是兩年以後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那就兇多吉少了。吉姆不安地在椅子上轉動著身體。

正是這話。「文革」一起﹐楊氏在街道上呼風喚雨﹐成立造反組織。手上有了權馬上動用﹐竟然把即將返家的玉生直接從「少管所」掃到了青海農場「就業」。她太得意了﹐太想看到趙家寡婦的低眉順眼了﹐居然興沖沖自己登門﹐把這個消息傳達給那從來都一聲不響﹑吃苦受累的母親。哪裡想到﹐多少年來﹐將滿腔的悲憤嚴嚴實實壓在心底的母親終於如同一頭獅子般地跳將起來﹐把滾燙的藥鍋直接潑了過去。

滿臉纏著繃帶的楊氏﹐不等傷口結疤﹐就糾集了職業打手們在一個深夜對趙家絕望而不屈的寡婦進行了殘酷的「教育」。棍棒齊下﹐血流滿地,就在這間沒有窗戶的小屋裡。格里高利轉述故事的時候還是滿眼驚恐。吉姆道聲對不起﹐站起來﹐搖搖晃晃﹐朝洗手間走去。琳挺直肩背一臉肅穆。

文革後期﹐雖然北京的住房無比緊張﹐但是﹐還是沒有人住進那熬藥的角屋和這間沒有窗戶的小屋子﹐泥地上暗紅的血跡讓人發怵。

一九七八年「落實政策」﹐趙玉生返回家門。滿臉是疤的楊氏居然搖身一變成了街道勞動服務公司的顧問﹐借口「供銷渠道尚未打通」﹐名傳千里的膏藥鋪還是遲遲開不了張﹐趙玉生有了青海十二年的磨煉早已變得沉穩無比﹐一邊作著水果生意﹐一邊重整熬藥的小屋﹑收集藥材﹐作著準備功夫。

趙家寡婦早已被焚屍揚灰了﹐只有她的鮮血浸透的泥地向她的兒子傾訴了街坊四鄰不敢吐口的全部實情。楊氏曾經軟硬兼施要攆趙玉生搬家﹐先是壓﹐說是擴建街道工廠需要地皮。然後是哄﹐說是在新蓋的居民樓裡給他一個單元。趙玉生根本不理她﹐買了一車好瓷磚﹐找上一群鐵哥們兒漫了地翻修了房。

老天爺親眼得見﹐趙玉生的淚水是怎樣地傾瀉到泥地上和母親的血匯在了一起﹐被嚴嚴實實地封在了瓷磚下面。他也曾經立誓﹐「永不搬家﹐趙家的子子孫孫要永遠伴著她老人家﹗」

但是﹐恐怕他不可能獨力對抗狂飆般卷到的經濟大潮﹔再說他也可能沒有孩子來繼承祖業。琳的話聲音很輕﹐卻蓋過了窗外的風狂雨猛。

望著重新坐定的吉姆﹐格里高利露出溫暖的笑容﹕好消息還是有的。人算不如天算﹐凶神惡煞的楊氏和她的兒子先後死去。她唯一的孫子竟然是個明理的人。他直接地走到了趙玉生面前﹐「您欠楊家一隻眼睛﹐楊家欠您兩條人命。老人造下的孽﹐我沒法子還您﹐但是我可以和您一塊兒對抗拆遷。」就這麼著﹐玉生的膏藥鋪不但順利開張﹐而且楊家的青年與衚衕裡面的居民都和玉生站在一塊兒參加了「衚衕保衛戰」﹐這拆遷的惡運在一段時間裡也就還沒有降臨到他們面前。

但是。格里高利豎起一個手指﹕當今世界﹐錢才能通神。對抗「價廉」的假藥需要錢﹔對抗搬遷也需要錢。這就是全部理由啦﹐我希望能盡我所能給他們一點有效的援助。

吉姆卻皺起眉頭﹕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是怎麼認識這位膏藥大王的﹐世界上需要援助的人何其多﹗你千方百計要幫這個人的忙﹐總有個不尋常的理由吧﹖琳也轉頭瞧著格里高利﹐似乎也在等待一個回答﹐雖然那回答很可能是她意料之中的。

九十年代初期﹐蘇聯解體﹐我們一下子處在一個茫無頭緒的狀態裡﹐國營企業自負盈虧﹐我們這些靠薪水過日子的人忽然間沒有穩定的收入了。想想看吧﹐大家忙生計還來不及﹐哪裡有心思有餘錢添加貴重首飾呢﹖店裡同仁商議之下﹐決定留一位上了年紀的留守﹐其他人都去跑單幫﹐長途販運一些緊俏商品。格里高利看著他的兩位新朋友。

在琳與吉姆的眼前就展開了一個風狂雪猛的畫面﹐在中國東北丹東的一家小客棧外面﹐格里高利在雪地裡被絆倒﹐肩上背的沉重的羽絨服包裹滑落﹐他一時痛得叫了起來﹐被人們連拉帶扯放到了客棧的通鋪上。就在這個地方﹐也就在一支燃燒著的蠟燭的光焰裡﹐他第一次看到了趙玉生﹐那個戴著狗皮帽子﹐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人們讓開路讓他擠到格里高利身邊。「老毛子﹐大概是閃了腰啦﹗」有人咋呼。

「老毛子」是中國人對俄國人的一般稱呼。格里高利微笑﹕我和趙玉生比手劃腳一番﹐他就弄明白了我的病情﹐從懷裡摸出一張膏藥來﹐在燭火上慢慢加溫到黑乎乎的膏藥完全地軟化﹐一下子貼到了我腰上。又燙又驚﹗我嚇壞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就能動彈了。下地走路幾乎沒有妨礙了。運氣好﹐你碰上了好郎中。琳笑道。

運氣好是趙玉生這位膏藥大王身邊只有這最後一帖救命的膏藥了﹐他是來東北賣膏藥﹑買藥材的﹐第二天他就要回北京了。他對「老毛子」倒是毫無偏見﹐還給我留下了地址﹐讓我到北京去的時候去找他。「你的腰有毛病﹐要想根治﹐還得多貼兩副。」留了這麼句話他就走了。格里高利眼睛裡漾著溫暖的笑意。

吉姆揉著手臂﹐跟琳笑著說﹕沒准兒你真該幫忙找找這位趙先生。

怎麼﹐你希望他治好你的網球肘嗎﹖琳也笑。

我是說真的﹐你不是有個表妹住在北京嗎﹖吉姆脫口而出。

望著格里高利滿懷期待的眼神﹐琳尷尬地沉默著。

4

琳睡不著﹐她一再地被腦子裡的影象驚醒。她似乎可以觸摸到那張光滑的﹑紋絲不動的八仙桌﹐看到那一紙奪人性命的「判決書」無聲無息地飄落在桌面上。她甚至看到了正在揮動中的棍棒﹐聽到了棍棒擊打在身體上發出的噗噗的聲音﹐血水淌到了泥地上﹐那地被掃帚仔細地掃過不知多少遍﹐早已平滑﹑瓷實無比。漫過桌腳﹑滲入地下﹐留下一大片紫紅﹑絳紅﹑黑紅。

琳睡不著﹐聽得窗外雨聲嘩嘩。

雨早就停了﹐一切都在你的想像裡﹐好好睡﹐明天準是一個亮晶晶的好日子。吉姆在枕頭上舒服地轉動著腦袋﹐拍了拍她的手背﹐轉過身去﹐馬上就睡熟了。

琳希望﹐風雨中路邊的大樹枝椏壓斷了電線﹐暫時停電。輕輕擰開床頭燈﹐燈光卻柔和﹑明亮。她希望電腦故障﹐發出警告訊號。電腦開機時﹐一切卻都按部就班。她希望鍵不出中文字﹐但是視窗裡「字詞拼音」明晰無比。她甚至期待E-MAIL 暫時不通。然則﹐一切完好﹐靜靜等待著她的手指觸摸到鍵盤。

表妹細心週到﹐每年寄賀年卡﹐也不忘寫下來自己的電郵地址﹐賀年卡上面﹐「祝福表姐﹑表姐夫新年吉祥如意」的吉利話後面就是電郵地址﹐沒有法子視而不見﹗

捫心自問﹐她惦記著那位趙玉生﹐他不可能抵擋拆遷的命運﹐他的貨真價實的膏藥大約也打不過橫行於市的假藥﹐萬般無奈的時分﹐他救助過的外國人格里高利所致送的溫暖實在也是要緊的。只不過﹐她猶豫著不知這通電郵發出去之後﹐又會有些甚麼意料之外的接二連三。她不要那些接二連三﹗

手指卻自動敲鍵﹐地址之下﹐事由﹕尋找趙玉生先生。
……

5

張玫站在六樓的窗前﹐瞧著雨水在玻璃上流淌。新房子﹐大約還沒有經過這樣的雨﹐窗戶裡邊有點潮潮的﹐她拿條毛巾塞在了窗台上。抬眼望去﹐前門外高高低低的建築物在雨霧裡頭只是迷朦的一片混沌。她的娘家與婆家都曾經在那些衚衕裡﹐她曾經在大雜院裡住了四﹑五十年。她通情達理地搬出了父親的家﹐最重要的理由是給帶著老婆孩子從邊疆回城的大哥騰出地方﹐其次才是嫁給了有著一技之長的趙玉生。

現在﹐她毫不留戀地搬進了單元樓﹐理由卻只有一個﹕死亡。那是任誰也擋不住的。

趙玉生得肝癌死了。楊家那位獨自撐持門戶的年青人馬上和她取得共識﹐前邊兩家的恩恩怨怨只當昨日死﹐今後兩不相欠﹐各走各的陽關道。她把老宅連同傢具全都換成了錢﹐小小的單元房子﹐五臟俱全﹐傢具簡單而新穎﹑線條流暢。她絕對不要八仙桌之類的舊物惹得惡夢連連。

她沒有孩子。她也絕對不想和趙玉生這麼一個「包袱」沉重的男人生下孩子。也許﹐她早就看到了這步棋。腦筋並不活泛的趙氏孤兒心裡佔地方的就是那祖傳的技藝。可是﹐時代不是在進步嗎﹖那黏耷耷﹑黑乎乎的膏藥無論怎麼神通廣大畢竟趕不上這一日千里的新時代了。沒有孩子﹐是她的聰明決定的。早在她搬進趙家之前﹐就「上了環」。月月年年沒有懷孕的跡象﹐趙玉生也著過急﹐還悄悄地翻過家裡的抽屜﹐想找出避孕丸之類的東西不是﹖她哪有那麼笨﹐哪能讓趙玉生這樣的人抓住痛腳﹖倒是那楊氏不笨﹐早就看出了端倪﹐不動聲色地照顧了她。由小學教員轉成中學教員﹐那老太太是認真出過力的。開甚麼玩笑﹐讓趙玉生的膏藥失了傳人﹐那是多麼大的事情。

她也猶豫過﹐玉生實實在在是個好人﹐忠誠可靠。可是﹐那是一個受過大苦的人﹐他活得長嗎﹖他一走她可怎麼過日子呢﹖難道要走玉生母親的老路不成﹖她絕對不肯﹗單身一人﹐有房子﹐姿色還不錯﹐今後的日子就還有著指望。

這不﹐深更半夜的﹐電話不是響了嗎﹖她坐到沙發上﹐順手拿起一個抱枕﹐舒舒服服地把聽筒架在肩膀上準備開聊。

是張玫吧﹖天兒挺晚的了﹐打擾了啊。其實﹐還是挺好的事兒﹐嘻嘻。電話裡的女聲挺親熱﹐自來熟。

您哪位呀﹖帶甚麼好信兒給我呀﹖她也和氣著﹐挺親熱的。

張玫呀﹐你認識一個叫格里高利的老毛子吧﹖對了﹐就是《靜靜的頓河》裡邊那個阿克西尼婭的老情人兒格里高利呀﹐嘻嘻。

哪兒跟哪兒啊﹗妳別逗了。她心裡舒坦﹐聲音裡帶出了笑意。

敢說沒有﹗他不是還去過你們的膏藥鋪嗎﹖漢話說得還行﹐跟你們家趙玉生挺哥們兒的﹖

看這陣勢是知根知底了。這人去了美國﹐有日子了。她長話短說。

這格里高利還挺仗義的﹐滿世界找你們﹐聽說我表姐在北京有我這麼一個表妹﹐就趕緊託我表姐給我掛電話﹐看能不能找著你們。

你表姐﹖她多留一個心眼兒。

我表姐是畫家﹐在美國開畫廊。表姐夫是美國人﹗這格里高利住得挺近﹐說是朋友。電話裡的聲音還是清晰著﹕人家找你們﹐就別慎著啦。我知道你家趙玉生沒了﹐你不是還在那兒嗎﹖聯繫聯繫也不吃虧。

玉生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聯繫一下﹐告訴他玉生的情況也是應該的。她矜持著。我怎麼聯絡呢﹖她捵過紙筆等著﹐心跳得有點兒快。

我這位表姐呀﹐是藝術家﹐雲山霧罩的﹐不食人間煙火。電話裡的聲音有點兒扭捏。

她是甚麼人﹖一點就透﹐馬上接話﹕您貴姓﹐給我您的電話﹐哪天我請您聚聚吃個便飯。若是我這邊終於有了動靜﹐決忘不了您幫的這個忙。

那頭兒笑得格格地﹕喲﹐玫姐。千萬別客氣。我先給您格里高利的電話啊﹐這時候正是人家那邊午飯時間﹐打電話正方便——。順便﹐您也記一下兒我的電話﹐咱們自己人﹐啥時候聚都成啊﹗嘻嘻……。

張玫認真寫下兩個電話號碼﹐跟對方清楚表示﹐很快會打電話給她。話說得肯定﹐決非敷衍了事﹐等到對方嬌聲說「拜拜」﹐這才輕輕掛斷電話。

雨聲沒有了﹐滿室靜謐。張玫腦筋飛轉﹐這格里高利高高的個子﹐深灰的眼睛﹐不難看﹐舉手投足斯斯文文﹐聽玉生說﹐也是個有技術的人﹐只不過﹐不知他結婚了沒有呢﹖想著剛纔那表妹提說的阿克西尼婭﹐她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瞧著房間裡的陳設﹐出租﹐連傢具出租﹐新房子新傢具﹐不愁租不出去。不知﹐那表姐與表妹之間的關係如何﹖不食人間煙火的表姐會打電話來替朋友找尋朋友﹖大約不會﹐說不定只是一通電郵而已。不管怎麼樣﹐這位表妹不失時機地找到了自己﹐還注意到人家那個地方的時差﹐也夠意思了。日後﹐該幫她一把的時候﹐順便幫她一把就是了﹐也沒有甚麼難。

倒是手裡這個電話號碼金貴﹐說不定今後的好日子就從這個電話開始呢。

……

「哈囉﹐」電話線那頭的男聲低沉悅耳﹐帶著磁性。

6

過了感恩節﹐聖誕音樂已經成了公眾場合的主旋律﹐小鎮的聖誕裝飾也堂皇華麗著。大白天的﹐碧空如洗﹑陽光燦爛﹐將那節慶的金紅翠綠照耀得更加眩目。

格里高利喜氣洋洋在馬可波羅餐廳坐定﹐他要在這個午餐聚會中向他的僱主斯塔利奧斯先生﹐他最好的朋友吉姆與琳宣佈﹐張玫將要在聖誕前夕抵達此地的消息。

侍者剛剛把香檳注入酒杯﹐三位來客已經到了﹐大家寒喧﹑擁抱﹐好像許久不見的樣子。其實﹐最近這些日子﹐他們幾乎是天天見面的。但是﹐這種結結實實的熱絡卻是格里高利非常需要的。他總是從這熱絡中感覺到踏實。

舉杯之際﹐他忽然注意到﹐餐廳裡迴響著的竟然不是聖誕的歡欣樂曲﹐而是充滿了無奈的《月光奏鳴曲》﹐他愣了一下。

明天是貝多芬的生日﹐琳說﹐所以﹐今天所有的地方都在播送貝多芬的樂曲。

可是﹐聖誕快要到了呀。格里高利的聲音稍稍有點黯啞。

先是貝多芬的生日﹐然後才是聖誕節。吉姆誠心誠意。

格里高利似乎忽然地從這個「意外」當中冷靜了下來﹐心平氣和地舉杯﹐「CHEERS﹗」鋼琴聲隨之響起﹐正是第三號鋼琴協奏曲。

還好﹐明天是貝多芬的生日﹐緩一閘﹐留下迂迴的空間。琳無比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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