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據說，日全蝕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物事，一旦打過照面，從此便可能成為日全蝕的追逐者(total solar eclipse chaser)。癮君子每聽聞哪裡將會發生日全蝕，必定心癢難耐，盡可能前往觀看這種變化劇烈，令人歎為觀止的神奇天象。先生和我，非常認同這種說法。2017 年 8 月 21 日，我們在俄勒岡州首度見到日全蝕，白得刺眼的太陽被月球整個擋住的一霎那，大地頓時陷入一片漆黑，只見穹蒼中高懸著一枚巨大的銀色戒指，乃是太陽被月球遮住後周邊僅剩的白光。此時，眾人陷入瘋狂狀態，讚美、驚呼、嘆息此起彼落。由於月球上有高山和窪地，陽光在漥處突圍而出，看起來像銀戒上的碎鑽或珍珠，稱為 Baily’s beads(貝粒珠，紀念解釋這一現象的英國天文學家 Francis Baily)。有時貝粒珠巨大到如同銀戒上鑲嵌著一只光芒璀璨的鑽石，將日全蝕過程推到最高峰，眾人情緒更為激動，大聲呼叫稱奇。可惜，月球完全擋住太陽的片刻僅有兩分四十二秒，強勢的太陽就奪回光華，大地又恢復白晝光景，我猶未從震撼中恢復過來，心緒依然澎湃，立刻在心中起願，有機會還要再去觀賞日全蝕！月球繞行到地球與太陽中間並非奇觀，然而三者剛好在一條直線上，英文稱為 syzygy，才會形成日蝕，每一至三年發生一次。然而，看到日全蝕並非易事。首先，月球倘若距離地球太遠，小到無法整個遮住太陽，只能產生日環蝕，必須戴上護目眼鏡，才能看見太陽中間有一小球。如果月球距離地球夠近，足以整個遮住太陽，日全蝕天象於焉出現。可是，只有置身一條帶狀地區的人們方可看到日全蝕，旁側地區只能見及月球遮住部分太陽，所謂的日偏蝕。日環蝕與日偏蝕無力遮掩太陽風華，大地依舊陽光普照，人們必須戴上特殊眼鏡，才能觀察到月球遮住部分太陽。
再者，日全蝕經常發生在南北極和大海上，乏人問津，只有出現在人煙稠密處的日全蝕才受到萬眾矚目。2017 年 8 月 21 日那次，日全蝕帶從美國西北部的奧瑞岡州起，斜斜貫穿北美中部，止於東南部的南卡羅來納，共經十四州。2024 年 4 月 8 日的日全蝕，則從墨西哥西岸的馬札特蘭(Mazatlan)起，穿過德州通往新英格蘭，經過十五州，止於加拿大東南部。下一次在北美本土見到日全蝕，得等到 2044 年 11 月。兩年前，我們知道公主號推出 2024 年日全蝕郵輪時，立刻報名參加。四月三日從洛杉磯啟程，南下遊覽墨西哥瀕臨太平洋的四個海港，十天往返，4 月 8 日在日全蝕帶的起點馬札特蘭外海，欣賞天文奇觀。郵輪啟航後，全船沉浸在一片迎接日全蝕的欣喜期盼中。船公司聘請了兩位天文學家，每天為乘客們解說日全蝕的天文知識，晚上則帶領大家觀星。比起 2017 年我們以個體戶身分前往奧瑞岡看日蝕，這次上了很札實的一堂堂天文課。船長天天匯報航行訊息，包括 4 月 8 日的天氣狀況。他和團隊研究氣象變化，努力尋找一個不受雲層干擾的地點，讓大家盡興享受到日全蝕的詭譎壯麗。2017 年那次，先生特別挑選了奧瑞岡內陸的半沙漠小鎮，著眼於沙漠水氣少，上空雲層較為稀薄。這點非常重要，否則縱使置身日全蝕帶，也難保不發生「總為浮雲能蔽日，全蝕不見使人愁」的遺憾。此次有專業團隊研究雲層和選擇地點，讓我們大為放心。同行四人中的男士們，則晝夜多次巡弋上下甲板，研判哪裡是最理想的仰看日全蝕之處。這些為觀賞日全蝕而準備的活動，讓乘客們很忙，也將大家的情緒持續醞釀到亢奮幾欲爆發的狀態。
4 月 8 日，很多人一早起來就去甲板佔位置。之前我先生看到一個理想的觀賞全蝕處，上有陰涼天花板，但也可以眺望到豔陽，這天早上竟然陳列了三排椅子，特別註明是給貴賓艙的乘客使用，先生得意地說﹕「英雄所見略同。」可惜他沒有被邀入座。除此之外，上下甲板所有的躺椅和坐椅全被收起來，以便騰出空間，令我想起小時候唱的新疆民謠<沙里洪巴>﹕「有錢的老爺炕上坐呀…沒錢的老爺地下坐呀。」沒錢的老爺老嫗們(天哪！郵輪上百分之八十的乘客是銀髮族)，拿著船上供應的藍毛巾，各自尋找到滿意的地點，將毛巾鋪在地上，躺了下來，戴起護目眼鏡，準備迎接日全蝕。這艘乘客連同員工超逾五千人的輪船，只有一千人在右側艙房的陽台上看日全蝕，其餘四千人分布在各層甲板上，但不顯得擁擠。人人舉頭即可了無窒礙地望到白花花的太陽，不由感到「太陽是公平的，照耀人群不分貧富」的溫暖。戴上護目眼鏡看到的太陽，竟然神似一球檸檬黃的滿月。九點四十四分，果如之前預測，太陽右邊進入一個小小的黑物，便是月球。隨著時間進展，月球遮擋太陽的面積越來越大，太陽由滿月逐漸變成彎月，一度看起來像根黃色的香蕉。迫近十一點時，月球已將太陽遮蓋到僅僅剩下一彎細弧，甲板如同沐浴在黃昏暮色中。突然，所有人全驚叫起來，高呼「脫下眼鏡，脫下眼鏡」，原來太陽已被月球遮住，僅剩周邊一圈細細的白光，無須擔憂強光傷害到肉眼。肉眼望見的是墨黑的空中高懸著一枚巨大銀戒和隨後出現的戒上珍珠與鑽石。在眾人的歡呼尖叫聲中，我望著日月交疊的奇觀，如同七年前一般，心旌悸動，雙眼濕潤，淚水幾欲滴下。蒼茫寰宇中，究竟是誰主宰著井然有序的天體運行？浩瀚繁星隱藏著無邊無際的天文奧秘，可無數的科學家竟能孜孜矻矻窮研天文，換算出地球與月球的運轉公式，分秒無差地預測到日全蝕的發生。來自世界各國的一船人何其幸運，能在此時此地並肩目睹到天文異象，是與日月有約，也是同船共渡的千載宿緣。怎能不欣然流淚？2024 年 4 月 8 日在墨西哥沿岸的太平洋上，我第二次目睹了日全蝕，四分二十八秒間，與 2017 年 8 月 21 日在奧瑞岡內陸首度邂逅日全蝕相比，同樣極度感動與驚艷，但海上觀蝕唯一不如陸地的是，後者的環境變化更富戲劇性。例一，太陽逐漸遭月球遮蓋形同彎月時，穿過枝葉灑下的陽光，在地上展現一只只白色的彎月。例二，當月球遮蓋太陽四分之三時，地面一片暮色，蟲兒紛紛鳴叫，鳥群則慌亂地飛回鳥巢，這是海上無法觀察到的有趣現象。現在，我們已開始籌劃 2026 年在格陵蘭、冰島、西班牙與葡萄牙四國中，選擇一處觀看 8 月 12 日的日全蝕。
5/5/2024 世界周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