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有一年母親來東岸我家小住，每天忙完晚餐，她就取出從加州帶來的DVD，追看2005年央視製作的《京華煙雲》連續劇。她多次叫我一起來看，可我都拒絕了。一來我已經看過1988年的華視版；再者，剛下班的我要忙著照顧兒女，沒有追劇的奢侈。
可當我忙進忙出，瞥見母親孤獨一人看劇的身影，心中不由泛起一絲酸楚。之前母親曾和我在華府同住了兩年，那時華府唯一的華語電視台，僅在每週六晚上播放幾個小時的華語節目，包括台灣連續劇，成為母親和我一週共盼的娛樂。但我終究沒有和母親同看她帶來的《京華煙雲》DVD。
爾後多年，這份歉疚一直深深地刺痛著我。後來，我去加州探母，母親依然熱中觀看連續劇，我總欣然地陪看，試圖彌補心中的虧欠。
妹妹家訂了中天電視，灣區還有別的華語電視台。從傍晚起，各自播放台港大陸的連續劇，時裝、古裝皆有。母親挑選喜歡的看，碰到廣告時間，她就去廚房裡做些雜事。這些連續劇良莠不齊，看到精彩的，我返回東岸還會上YouTube繼續追看；碰到情節荒謬，演員表現差的，我也耐心地陪著母親看，偶爾一道吃冰淇淋。我珍惜和母親同坐一張沙發，觀看戲裡乾坤的天倫時光。
逐日播放的連續劇，一天一集，不致使人追看到昏天暗地，廢寢忘食。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明日分解」，也懸吊著觀眾的好奇心。在美國社交生活歸零的母親，觀劇是讀報以外唯一的消遣。週末兩天停播連續劇，母親惶惶然，不知道如何打發做完家事後的夜晚。
這個問題後來解決了。妹妹學到讓母親在iPad上觀看YouTube播映的連續劇，可以一集接著一集看，而且有更多的連續劇選擇。之後我再去加州探母，只見她面前放著一台iPad，獨自一人專注地看劇。由於屏幕小，母親沒有邀我陪看，換成了我悵然若失。
今年農曆年全家在北加團聚。幾天裡，一家人分坐在不同的廳房，母親看她的iPad、兩個弟弟、妹妹、先生和我，則人人看著自己的一只手機，追劇的追劇，看新聞的看新聞，忙群組的忙群組，各取所需。
這種各找一個角落，各看各的手機，不是家庭團聚，而是「孤芳自賞」吧。令我懷念年少時在台灣，全家坐在一起看一台電視的過往，無論是中文節目，還是美國影集，父母兄弟姊妹沒有爭議，有志一同地闔府觀賞，在電視的聲光影像裡，時喜時驚，同嘆同笑，紛紛發表看法，感受到家庭的凝聚力。美國電影裡，不也常見到父母和子女緊緊相靠躺在沙發上，腿部蓋著毛毯，手中抱著分享的爆米花袋，一起看電視嗎？
前陣子去女兒家小住，吃晚飯時，女兒忙著照顧兩個孫女吃喝，我很自然地取出手機觀看YouTube，發出的聲響引起女兒注意，立刻要我關上。她說不希望小孩在各自看手機的氛圍下成長，失去和家人共享時光的體驗。我才驚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也染上了時下過度關注手機的惡習。
誠然，已經夠個人主義的現代社會，手機將我們帶到遠方，卻忽略了身畔的親人。
7/22/2024 世界日報家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