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Y 邀約幾位朋友去她家旁邊的樹林裡散步，再上她家喝茶。我們進屋時，看到客廳的木桌上，已經擺好幾樣茶點，中央是一套花色典雅的咖啡杯與盛碟。它們是上等細瓷，薄如蛋殼，表面繪著夾帶金絲的花葉。朋友說，那是夫家的傳家之寶。我們感其招待盛情，頓覺這些細瓷重若千鈞，怕跌了摔了，還是選擇使用紙杯紙盤。
看到這些細緻的瓷器，朋友 L 幽幽地說，她家也有一套精美瓷器。她的先生過世後，她遷移到較小的住房，將瓷器給了兒子和媳婦。後來上兒子家，她沒有看到那套瓷器，心裡頗不是滋味，懷疑是不是和之前的麵包機遭到同樣的命運。
L 曾問媳婦：「怎麼不用我給你們的麵包機呢？」媳婦的回答令她大吃一驚：「我捐給二手商店了。」她難以置信地說：「你們不要這台功能完好的麵包機，可以還給我，怎麼就擅自捐掉了？」想來可能是照顧兩個幼兒的媳婦對自製麵包興趣不大，麵包機放在家裡占地方，又不好意思告訴婆婆，就偷偷地捐掉了。事情一說開，媳婦立刻去二手商店想買回麵包機，可惜已轉售出去。由此，朋友不禁為那套瓷器黯然神傷，是不是也被捐棄了呢？並非惋惜金錢，而是感到心意不受重視的委屈——「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於是，Y 告訴我們她家這套瓷器的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的公公被派往歐洲作戰。戰爭結束後返美，特地從英國攜回一套價值不菲的瓷器。可惜回國沒有多久，公公就意外過世，來不及見到妻子腹中的胎兒呱呱墜地。Y 和丈夫結婚時，婆婆把這套瓷器送給他們，儼然有傳家之寶的意味。的確，瓷器是那英年猝逝的父親留給遺腹子最珍貴、最具紀念性的物件。
Y 得到這套瓷器後，一直想買一座帶有玻璃窗的漂亮櫥櫃去儲放和展示。可由於工作和家務繁忙，加上標準高，一年年拖著沒有物色到中意的櫥櫃，瓷器也就原封不動地放在當初由婆家運來的木箱裡，置於地下室一隅。婆婆偶爾從外州來探訪子媳，沒有見到瓷器，也不曾詢問它們的下落。
終於，Y 買到了足以展示瓷器風采的美麗櫥櫃，將瓷器取出排列整齊，又早早買了飛機票，邀請婆婆從外州來他們家過聖誕節，要給老人家一個驚喜。孰料婆婆在臨行前突然病發過世，不及見到她致贈的傳家瓷器被媳婦慎而重之地展示出來。
不知道這位婆婆生前是否常納悶瓷器到哪去了？最後含著「心意遭受忽視」的憾恨離開人世嗎？聽完 L 和 Y 的故事，舉座默然，大家心裡都迴盪著複雜的感懷。或許，Y 應該早點告訴婆婆她的計畫，世事無常，人生苦短，我們必須與時間賽跑，及時向我們所愛，也愛我們的人，表達誠摯的
感念。中文裡的「心意」何其溫馨，但如果一逕深藏於心底，就像將瓷器收藏在木箱裡，誰能看見到它們的高雅麗色呢？
（寄自馬里蘭州）
【世界日報】 副刋 1/20/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