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秀

親友中多軍人,平之先生是其中的一位。平之長我一輪,見面之時,總見他飛將軍氣派,英挺、瀟灑,笑微微的,言談親切,不時語出詼諧,引發眾人歡笑不已。與他簡短交談,總能感覺到兄長般的溫暖。

平之先生熱愛寫作,筆名周愚,每見他文字,便想到文武雙全的周瑜,心想,這也是平之先生的幽默之一。

我住東岸大華府地區,平之先生住加州洛杉磯附近的蒙特利公園市,人見人愛的「小台北」;兩地相隔三千英里,見面機會不多。更多的時候,我們「報上見」,或者「書中見」,文字的力量無遠弗屆,因此並不感到生分。

復活節前,平之先生寫電郵來,他又要出新書了,囑我寫幾行字,並且囑我慢慢寫,不急。我欣然從命,將書稿列印下來,細細欣賞。

果真英雄本色,那怕在路上開車被陌生人轟了兩槍,依然沉著冷靜,有條不紊。還把應變之種種訴諸文字,幫助讀者了解應當如何化解此類危機。

果真胸懷寬廣,瘟疫居家,無法出門理髮,太座用一把為狗兒剪毛的剪刀為他理去長髮的典故被他寫得有聲有色、歡天喜地。加州施行「居家令」期間,校長變保母、老師變工友、門衛變哲學家、父親成廚師、母親成家教、孩子則成了網路專家、太太也擔起了理髮師的重責大任。讀者大笑不止的同時,也會想到美國社會不合情理的部分,彰顯了作者事事關心的人生態度。

最最觸動我的,也是我以前全然不知的部分,是平之的回憶文字,談到了他的父母。父親是國軍將領,抗戰期間在南京保衛戰和長沙會戰中負傷,蔣委員長曾電話慰問的一位勇將。看到這裡,我便想到跟著國民政府撤退到重慶的外婆。談到抗戰,永遠不離中國百姓心目中的「一個領袖,一個主義,一個國家」的豪言壯語。平之父親在大陸的最後一個職務是淞滬警備副司令。而且是最後撤離上海的軍事將領,時間是一九四九年五月下旬。平之與家人經由廈門抵達台灣則是一九四八年,那一年,他是十四歲的少年。那一年,我是兩歲的孩子,跟著陌生人從紐約抵達上海。外婆總是跟我說,幸虧吳國楨市長是一位可靠的君子,上海才沒有大亂。現在,我可以跟外婆說,幸虧當年還有平之的父親,這樣一位大將鎮守上海,而且他撤離的時間比吳市長還要晚一個月!鎮守大上海,堅持到最後一日,搭最後一班船離開的正是平之先生的父親。兩歲的孩子不會記得任何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東一點西一點慢慢拼接,逐步完整起來的,七十六年之後,平之的書寫為那灰暗的歷史背景增添了極為重要的一塊拼圖。

另外一篇文章談到母親。平之是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父親長年在外征戰,母親帶著三個孩子躲避日軍轟炸,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所到之處全是山區偏遠小鎮或窮鄉僻壤,物質條件極差。」,「生活清苦,家務操勞,」母親「從無怨言。所有的家事,全由她一人承擔,洗衣燒飯,一日三餐,井中取水,上街買菜,縫衣曬被,打毛衣,納鞋底……」平之告訴我們,母親百忙中若有一點點時間,愛看那時候的章回小說。我猜想很可能是張恨水。

平之當年年紀雖小,卻清楚地記得母親為三個孩子做鞋子的全過程,細細寫來,尤其動人。其中,有一個銅質戒指,用多層布包起來,權充頂針,這只「頂針」套在母親的中指上,因此這根手指「永遠是紅腫的」。平之先生這樣說。

一九六四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我離開北京到山西「務農」,外婆給了我一個銀頂針,是她母親給她的。外婆手巧,修復繕本書之外,更是刺繡高手,飛針走線多少年,用壞了不知多少頂針,她卻珍藏著母親給她的那個頂針,從來沒有用過。我在鄉下翻洗棉衣、行被子、做鞋子用的是從供銷店買來的頂針,一個鐵箍,多凹痕,倒也實用。文革一起,我知道外婆會有許多麻煩,抄家,藏書被焚毀,大房變小屋是免不了的。我最擔心鞋店幫她做鞋的事情恐怕也無從談起了。外婆的腳是纏過幾天便放開了的「半大腳」,市場上的鞋子穿不得,都是請鞋店師傅做鞋來穿。於是,我便請外婆在信紙背面畫下鞋樣。一九六七年,北京兵荒馬亂之際,我在亡命新疆途中,返回北京,帶了一雙親手做的布鞋給外婆。

山西曲沃是棉麥之鄉,大姑娘小媳婦都做得一手好針線,與別的地方不同,將三層舊布糊成鞋底原始材料的時候,麵糊中加上少許玉米粉,納鞋底的時候便當許多,再加上頂針與錐子助力,搓得緊緊的細棉繩嗖嗖地穿過,留下芝麻粒大小的針腳。與平之母親當年的困難情境不可同日而語。

就這樣,山西的頂針與錐子跟著我在新疆,又是九年。其中四次返京探親,帶給外婆的都是我手做的單鞋和棉鞋。一九七八年初回到美國,外婆早先給我的那個頂針依然嶄新。不做鞋子了,愛上了百納被與刺繡。頂針都來自台灣,精巧而好用,針箍相接之處緩緩縮小,套在中指上,相當舒適。一九八三年,我隨同外子駐節美國駐北京大使館,放下行李,直奔外婆新住處。飽經憂患,八十六歲的老人家笑瞇瞇迎出門來,腳上穿的竟然還是我在油燈下千針萬線做的布鞋。

平之的母親卻沒有這樣的幸運。時代巨變,兒子與丈夫先後離開,這位賢妻良母獨自留守家園,盼望著親人的歸來。一九五三年,香消玉殞之時得年三十八歲。這位賢德的女子,丈夫是國軍將領,住在台灣,怎有絲毫的可能見容於暴戾的新政?手捧平之先生的書稿,心痛如絞。

聽得車庫門響,外子興沖沖走進門來。我一眼看到他風衣上一粒釦子脫了線懸在那裡,便打開針線盒將那釦子剪下來,摘掉線頭,穿針引線,套上曾外婆傳下來的那個頂針,將那粒釦子結結實實縫回到風衣上。

往事如潮湧到,再也難忍無盡的悲傷,淚水滴落,濡濕了平之先生的書稿。

甲辰清明寫於北維州維也納小鎮


再也沒有想到,新書尚未付梓,平之先生竟先走了一步。我看著這篇小序的標題,〈無盡的懷想〉,悲從中來,移作紀念文字,交給華府華文作協,紀念平之,紀念我們的時代。

二○二四年除夕,韓秀 謹識


Total Page Visits: 94
無盡的懷想
Tagged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