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那年她 28歲,剛從美國德州搬到中東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用一年的獎學金研讀《Proper Jesus in Islam 》。城裏租了一個破落的房間,衛生間不衛生,還有一個73歲的阿美尼亞鄰居老愛盯著她看。 她這個黑髮黃皮膚的亞洲女子的出現,讓當地人充滿緊張的好奇。

學阿拉伯文的速度慢得像蝸牛爬行,大馬士革城裡的噪音讓她感覺非常疲勞。炎熱的夏天室內沒有空調。她穿了一件短袖汗衫和短褲。鄰居津津樂道的話題是她的穿著:「喔!妳穿這種衣服在外頭亂跑?大家都看得到妳的兩條大腿。」再接下去說的話好像是針對「美利堅帝國」放冷槍:「什麼!妳是從美國德州來的?妳認不認識小布希?哈哈!」

週末的時候她恨不得馬上逃到城外山上的一個修道院,到山頂一定要爬350個階梯。這修道院一千五百年前就聳立於懸崖邊上。

每週末上山避暑到達中間的庭院,總有一個說英語帶法國口音的年輕修士弗雷德里克,問她要不要喝茶,她說好。他微笑著把茶壺舉得高高的,壺嘴往前傾斜,壺嘴流出一條長長的細細的溪流。顯然,他是沏茶老手。

弗雷德里克在進修第四年的實習,有一頭瀟灑的捲髮,穿戴著精美的腰帶和涼鞋。雙手常常紅腫因為要照顧蜜蜂。

除了請她喝茶以外,他倆很少對話。他這樣的男人對她來說太超凡脫俗了。那時,她的心正被一個住在美國波士頓的男人傷透了,讓她對所有的男人都懷疑,甚至於修道院的修士。

到達大馬士革兩個月以後,在修道院淨修一個月的沉默操練。過去家庭的紛擾糾結變成無助的憂鬱症,她老想奔向混亂的地區找蔽護。最後她決定把她的生命獻給上主,背扛十字架。

心靈決定做修女,她的肉身卻不情願。幾個星期後,胸腔發炎呼吸困難病得厲害。 躺在大馬士革她的床上兩個星期,準備生命的結尾。鄰居說她患了「哀傷病」,來來回回給她送7-Up冷飲料,堅持7-Up可以醫療怪病和癌症。

病後,再到修道院,一個人坐在教堂裡不知所措,弗雷德里克靜靜的走過來。最後他們談到她這一個月的祈願,談到她想當修女的徬徨。

「玲玲,妳的疑惑是因為妳不相信復生。」

「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很簡單,妳不熱愛自己的生活。」

她確是不愛她在美國的生活,也不愛此刻在敘利亞的生活。

但現在她要開始練習熱愛自己的日子,開始在大馬士革尋找美麗。 研讀《可蘭經》時,停下來聆聽隱藏在經文中的音韻。黃昏時分,看孩子在倭馬亞清真寺玩耍,當夕陽落在大理石瓷磚時, 孩子的身體發出金色的光芒。開始用阿拉伯語,欣賞敘利亞方言的節奏感。然後,週四晚上,她前往修道院祈禱、在沙漠中散步、和弗雷德里克交談。

最初,他們通常談的是跟神學有關。可是慢慢感覺他們兩個有相同之處,特別是遨遊四海的經驗。他的童年在英國,旅遊到加拿大、遠東、經過阿拉伯地區。她呢在埃及尼羅河裡渡船,步穿過西班牙。

一個星期六早上他們一起洗碗的時候, 齊聲高唱披頭四的歌曲。 一天晚上, 沉默靜坐結束後,弗雷德里克拿起吉他在彌撒前演,他演奏的不是《哈利路亞》,而是披頭四的《黑鳥》:“…… 她的一生,只為等待這一刻的出現“。她耳中聽到 的是弗雷德里克正在告訴她一個秘密。

四個月過去了,他們的關係已經超越友誼的界限,她責怪自己。她是想和上帝較量嗎?她像沙漠教父傳說中那些引誘僧侶的邪惡女人一樣,是誘惑的化身?

對弗​​雷德里克而言,他要從他的視角理解。 「記住,玲玲,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愛。很明顯我們注定要在一起。」他堅持說, 「可是,我已經被召為僧人。也許這是上帝告訴妳,修女生涯是恩典。」

幾個月來,她一直被自己是否奉獻所困惑。然而,從她愛上弗雷德里克的那一刻起,有生以來第一次感應被愛的召喚,從未質疑自己情感的真實性。

大多數晚上他會打電話,除了學習和祈禱之外很少談論什麼, 他們只是想聽到彼此的聲音。

玲玲無法告訴弗雷德里克,他是多麼的俊美,也無法告訴他,他倆的緣份是一樁被恩賜的機密。

她給他寫了第一封情書。

最讓她糾結的是弗雷德里克身為新修士,對自己的職業深信不疑,但他也愛玲玲。就好像自己被賦予了兩個使命,然後被要求做不可能的事 —— 在愛和愛之間做選擇。他決定祈求上帝給他一個暗號。

在敘利亞的最後幾天,弗雷德里克在修道院的樓梯上從她身邊經過,遞給她一張紙條:「也許上帝終於說話了。我遇見了妳」。

她按計劃返回美國德州,弗雷德里克則奉命搬遷印度繼續修習。 在飛機場眼見他的班機緩緩升空離開大馬士革,玲玲哽咽難抑,淚下雙頰。

在孟買一個擁擠的火車站,弗雷德里克登上了開往喀拉拉邦的火車,車窗外的鄉村飛快閃過,他在筆記本上寫道:「能感覺奇蹟即將來臨。」

火車在下一站放慢了速度,兩名年長的修女登上車,後面跟著一名年輕的印度女孩。

在這裡看到兩個修女真是太奇妙了,他想。 修女對照一張車票上的座位號碼, 正是他旁邊的座位。

修女向他走來,問:「你要去科欽嗎?」

答:「是的。」

「那你能照顧一下這個女孩嗎?她一個人旅行。」

弗雷德里克點點頭。

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當火車開動時,女孩看了他一眼。

「你要去哪裡?」他問女孩。

「我在加爾默羅修道院做了三年的見習生,」她說, 「現在我決定離開修道,回到家人身邊。」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片刻,然後笑著說:「我也是呢 !!」

女孩問:「你的家在哪裡?」

他毫不猶豫的回答:「我的家在美國德州。」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 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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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心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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