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玲瑤
我的書架上有一整排張愛玲的書，中港台出版的小說散文，以及別人寫她的傳記評論共三十幾本之多，隨手一翻總有驚喜，能讀到她點到為止的妙喻巧句，對人物事件刻畫栩栩如生，有讓人忍俊不住的幽默。《傾城之戀》裡有這樣的句子：「你還年輕，沒關係，過幾年就老了。」《金鎖記》裡她寫著：「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她善於捕捉日常瑣碎反常的地方，讓人一看一笑後有更深層的思索，她的幽默有時帶點刻薄，但並不淺薄。
張愛玲的幽默越來越受到注意，有人拿她和魯迅比，說她是女魯迅。他們的文字有爆發力給人震撼，幽默讓人有深切思索的必要。張愛玲再加上她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能於世俗人情之中看出可笑可悲之處，將隨口的鄉俗俚語轉換成人生哲理是她的特色。也有人拿她和老舍社會關懷的幽默比較，和錢鍾書對人生婚姻看法的巧妙領悟，她和這兩人同樣妙筆生花詼諧有趣。賈平凹評論張愛玲的幽默時說得精確：「難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頭從哪兒來的，連續性的感覺不停地閃，組成了石片在水面一連串地漂過去，濺一連串的水花。」
海明威提及寫小說最重要的是要有同情心和幽默感。幽默是現實生活與藝術世界，甚至整個精神領域，一個不可或缺的審美存在。張愛玲受過西洋文學的薰陶，在趣味上能掌握得很準確，使小說中幽默的風格獨特，耐人尋味，好笑裡透著現實，奇言妙語之中蘊育著哲思，又在笑中褒貶是非。她從來不嘻嘻哈哈，也不會太荒誕不經，看似隨意的幾句話影射著人生哲理。她有趣的名言包括：「所有一見鍾情，都源於一種視覺的偏差」、「生命在你手裡像一條迸跳的魚，你又想抓住它又嫌腥氣」、「愛情就是上輩子欠下的情債，這輩子來還，我上輩子一定俗不可耐，搞得今生無債可還」、「教書很難，又要做戲，又要做人」、「這幾天總寫不出，有如患了精神上的便秘」、「失戀的人雖各不相同，但仰望星空卻是唯一的不約而同」。她曾說過：「要做的事情總擠得出時間」，後來被改成：「時間就像乳溝，要擠總是擠得出來」。
張愛玲是愛笑的。她獨居在洛杉磯時，為台灣《皇冠》雜誌寫稿，雜誌社把書寄給她，她最喜歡看其中穿插的笑話和漫畫。在《對照記》裡的（笑紋）中她提及雜誌裡有個笑話說，有人打電話到當時教育部長家，請部長聽電話。鄉音很重的部長正好在家就接了起來說：「我就是不講（部長）。」對方說：「你不講又為什麼要接電話？」這笑話讓張愛玲笑了十年，一想起來就笑出眼淚。張愛玲是喜歡幽默的，在〈姑姑語錄〉裡，盡記得姑姑話中有趣好玩的句子。
朋友傳來早年張愛玲編劇的老電影《南北一家親》、和由林黛主演的《情場如戰場》、葉楓主演的《桃花運》，都算是當時本輕利重的上乘喜劇，唯有她那特殊的幽默感才寫得出來。
世界副刊（幽默過日子）2021-03-21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