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丹莉
十年前剛搬來這個小區的時候,散步時常常駐足在我們家斜對面的一株金合歡樹旁(acacia tree)。記起女兒以前去非洲的時候寄給我的一張照片,在一片黃土大漠中,一株直立如傘的金合歡,樹上的小黃球花,像閃著金光的雲彩。這種樹,竟然在我們的鄰舍也能生存?樹的後面是望不盡的庭院深深,我們這個小區,每一家開門敞戶,院子都不算大, 屋前多種植大王椰樹,唯獨這第一家,在外面看不到他們的房子,每次經過,迎我的是那株金合歡,樹旁邊一個柵門,柵門後面有一條小徑,小徑旁長滿了飽滿高大如仙人掌等的厚葉多肉植物。
終於在有一天散步時,那個柵門打開了,走出來一位白髪婦人牽著一條白絨絨的小狗。嗨,你是我們的新鄰居嗎?我是碧翠絲,它是白絨球,願意和我們走一走?
碧翠絲有一半中國血統,但不會説中文,她很健談,告訴我他們是這個小區的開山始祖,三十幾年前剛搬來時,整個小區都是一片森林,鬱鬱蔥蔥枝繁葉茂,她和先生愛上了這地方,買了七畝地,在其中蓋了一間小木屋,“我們現在還是住在木屋裡。但是周邊的地都被開發商買去了,砍掉了不知多少樹木,讓我們好心痛,又蓋上一大堆房子,把這地方原有的飛鳥和小動物不知趕到哪裡去了,建商本來也想買我們這塊地,派了好多人好幾次來說項,我們就是堅持不賣。我們沒有小孩,都喜歡大自然,上哪裡去找這麼離海近又美麗一片淨土?” 我笑著説,你就是在中國所謂的釘子戶啊。
漸漸熟了,碧翠絲邀我跨進那扇柵門之後,沿著那條小徑,我瞠目結舌的看到只離我們家不到一千呎的世外桃源,黃澄澄的金章樹伴著紫飄飄的藍楹,還有一些參天松柏,小木屋像個道具,真的不大,應景似的擺在哪兒,為的是要寫篇韓森爾與格蕾特的童話?再往前走是一個靜靜的大湖,湖邊垂柳輕搖,湖上野鴨嬉水,我轉身向碧翠絲:“這彷佛是一個夢境,美的有點不真實!”
”這是我和安卓的樂園,你説要出價多少才能賣掉自己的夢想呢?”
哈囉,突然一位帶著遮陽帽,穿著工裝背心褲的老先生從一棵樹上跳了下來,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我是安卓,這裡的園丁”,他調皮的向我眨眨眼。我想到了碧翠絲和我提過,他和先生都是附近著名的沙克研究中心退休的科學家:“科學家園丁,你做得真好!“ 他朝我們揮揮手,消失在後面的樹林中。”七畝地太大了,我們頂多能開闢及維護一畝左右,除了定期的修剪請人來幫忙以外,都是安卓和我在做,後面的這六畝,我們就當它是野生動植物保護區,有鹿,有郊狼⋯物競天擇,它們也需要些土地,在這現代的文明生活中生存下去,它們才是這兒真正的主人啊。“
新冠大疫兩年,有好一陣子沒有看到碧翠絲,再見時覺得她衰老了不少,“安卓病了一陣子,醫院進出多次,我也有點力不從心了,很想請一個人來幫忙,但是小木屋太小,沒有地方給工人住。我們已經找了律師,身後要把這片土地捐給政府,加上前面一塊公園預定地,共同開發成自然生態保護區”。
我有點眼眶發熱,心裡想著,碧翠絲,你坐擁這寸土寸金的加卅濱海小鎮七畝地,大可加蓋或搬遷去別處,享受一下豪華寓公生活養老,又何必苦苦守着這片費力勞神的土地?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説, 任憑白絨球在我們腳邊繞著圈子,任憑藍楹花謝了滿地。是啊,有誰能真正計算出夢想和理想的代價呢。我們站在巷口山坡上,望著將沈入地平線的落日餘暉無語。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只有深深的祝福,碧翠絲和安卓。
【世界日報副刊】 8/26/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