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摩洛哥最著名的城市是第一大城卡薩布蘭加,在該國的阿拉伯語裡意謂「白色的房子」。當年好萊塢以此城為名拍攝Casablanca(中譯《北非諜影》),劇情開展於一座純白色的咖啡館內。咖啡館實搭建於好萊塢,只因男女主角片中蕩氣迴腸的愛情感動全球影迷,好事者遂於卡薩布蘭加打造出一座山寨版的Rick’s  Cafe(瑞克咖啡屋),成為城中熱門打卡景點。

卡薩布蘭加大名鼎鼎,但它絕非白色民房遍布的城市。一如世界上多數的大都會,從天空到街巷,從交通到民房,它都呈現一片灰舊,令人昏然欲睡。如果你以為灰黯就是摩洛哥的基調而準備打道回府,那你,就錯過了世界上最會掌握色彩的國度!

藍與白

摩洛哥北臨地中海,西倚大西洋,海岸線長達兩千五百公里,寶藍的海水銜接著蔚藍的晴空,氣象疏朗開闊。海岸多數地段不見村落與都市,保持了原始的天生麗質。然氣候宜人,吸引歐洲人源源來此享受海藍天青,幾座度假小城如傑迪達(El Jadida) 、瓦力迪亞( Oualidia) 、索维拉( Essaouira) 、阿加迪爾(Agadir)等等,新市區滿布著白色酒店與民房,樓層都不高,不欲以摩天態勢搶奪海的壯觀;即使卡薩布蘭加那條以邁阿密命名的海濱大道也低調謙卑,遠比邁阿密本尊來得清新雅淡。

藍白搭配是大自然美學的上乘體現。浩瀚的藍海上總有白色碎浪點綴。近岸處的海浪更如安徒生童話裡嚮往紅塵的小美人魚,鍥而不捨湧向岸邊,不惜撞上平沙或礁岩,粉身碎骨迸裂出一簇簇花朵,比曇花還要潔白,還要短暫,瞬間化為泡沫。而另一列浪濤正接踵奔向岸邊,急著綻開下一波的皚皚盛華。海天一色的藍中,也怎能缺乏白鷗盤旋,白雲舒捲呢?

白屋不僅廣布於觀光客雲集的海濱觀光大道,十五世紀以來,越過直布羅陀海峽南下入侵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擇海岸線重要處建立多座城堡。這些城堡的老舊市區,窄巷縱橫,宛若迷宮,房舍多以白為主調,偶而佐以藍色門窗,與附近的藍海白浪對望。

首都拉巴特的烏達雅堡(Udayas)位於懸崖之巔,可以俯瞰白色海浪晝夜不息撲向海岸。城堡的後面就是白屋連綿的舊市集,原住民柏柏爾人也曾是其中住客。

摩洛哥人喜以白色為房,豈止限於海邊?得土安 (Tétouan)最亮麗的景致,是一片白色建築覆蓋著山坡,與背後瑞夫(Rif)山脈上的積雪相互輝映。此城是西班牙1912 年到 1956 年在摩洛哥建立的保護國之首都。事實上,它濃郁的西班牙南部安達路西亞(Andalusia)風情,是十五世紀晚期,統治安達路西亞的摩爾人被西班牙人趕回摩洛哥帶來的。當時同遭西班牙驅逐的大批猶太人也來此避難。這座富有多元種族色彩的城市只是摩洛哥的一個小小縮影。

宋人趙汝適《諸蕃志》所稱的「默伽獵國」和明代《坤輿萬國全圖》中的「馬邏可國」,即是摩洛哥。數千年來,位於非洲北端,隔著直布羅陀海峽與歐洲大陸相望的摩洛哥,總是兵家必爭之地,承受歐洲和非洲不同種族的鐵蹄出入,從古早的腓尼基、迦太基、羅馬、汪達爾,到七世紀的阿拉伯,爾後的西班牙、葡萄牙、英、法,眾多民族的對立抗爭過程中,各種美學文化不知不覺間水乳交融,再也難分彼此了。前國王哈桑二世有句名言:「摩洛哥是一棵根植在非洲,但葉子呼吸著歐洲空氣的大樹。」

坐落於大西洋海岸線西北角的阿席拉(Asilah),也是一座白屋明燦的小鎮,昔日數度輾轉於葡萄牙與西班牙之手。1978年開始舉辦藝術節,老區內的幾面白牆上,增添了現代壁畫,然色彩清雅,線條明潔,無損傳統老屋的古樸韻致。可見摩洛哥人自身也有不俗的品味,優雅的建築不能全歸功於歐洲殖民者。

摩洛哥多藍白小鎮,多數以白色為主,藍色為輔,舍夫沙萬(Chefchaouen)則以藍色著稱,也最楚楚動人。

走在舍夫沙萬的老街上,宛若泅泳於深深淺淺的藍水中,藍的石牆、藍的石路、藍的階梯、藍的窗櫺、藍的門框…有的藍沉鬱如深海;有的藍輕靈似雨後天空;有的藍帶著灰色,像撲朔迷離的夢;有的藍層次宛然,由濃轉淡,或由淡趨濃。藍城中也不時出現幾抹白,恰似冰川表面的藍光旁,伴隨著冷豔的冰雪。

舍夫沙萬是一株藍色的珊瑚,左右伸展著數不清的旁支側巷。每走過一條側巷,你就可能見到一片扣人心弦的美景:藍牆上掛著一盆盆鮮麗的花朵,或爛開著一蓬九重葛,或高懸著一網葡萄葉,或鑲崁著碎花的馬賽克,上端架設著雅致的窗台。踩著藍色的石階款款走上去,到了頂,一道雕飾古雅的木門橫陳面前。你要輕扣民宿的門環,討一杯薄荷茶潤喉呢?還是轉個方向,順著同樣秀逸的曲徑宛轉而下,進入另一條小街?更奇妙的是,閉鎖的木門與高聳的石牆裡面,竟然可以建構起一進又一進的院落、花木繁茂的庭園、精雕細琢的藻飾,如此的縱深寬闊,實是牆外行人難以想像的秘境。

舍夫沙萬也是一位才華洋溢的詩人,將他的靈感隨興而散漫地寫在一張紙上,東一句,西一句,了無章法可循,你不必順著次序讀,每一句卻都能令你歡喜讚嘆。因著門牆後的縱深,這些詩句不僅美在表面,還有誘人探索的意涵。

和得土安一樣,十五世紀末逃離西班牙安達路西亞的摩爾和猶太難民潮,將舍夫沙萬由一座丘陵上的簡陋碉堡逐步擴充為街中有街,巷外有巷的複雜聚落。為何將外觀漆為藍色?說法之一是當地猶太人認為藍色代表崇高的青天。爾後人們發現猶太人使用的藍色顏料可以防止生蟲而紛紛仿效。也有一種說法,全城遍塗藍色是七十年代為了吸引觀光客而下的市令。然而,舍夫沙萬本身若無蕩氣迴腸的布局,任何顏色的粉刷都無法托顯出其神秘的幽婉丰姿。

黃與紅

如果說藍白代表海洋與天空,那麼,摩洛哥常見的黃色,是因為撒哈拉沙漠盤據著半壁國土。

廣袤的撒哈拉沙漠貫穿非洲十個國家和主權存在爭議的西撒哈拉地區。由於沙中蘊含的礦物質不同,撒哈拉在各地呈現不同的顏色,摩洛哥的沙漠土黃中偏紅。下午四點抵達撒哈拉沙漠時,陽光下一座座起伏的沙丘,背光面淡褐,向陽面亮金,彷彿八卦裡的陰陽兩色,盤錯交倚漫向遠方。我們先騎駱駝,然後赤足攀爬沙丘,在上面翻滾,搔首弄姿拍照,不知不覺間太陽已接近地平線,由白熾轉為橙紅。沐浴在艷霞下的沙丘,出落為貴氣的紅棕色,撒哈拉正展顯著一日中最美的風華。

撒哈拉沙漠的沙質帶(erg),石塊風化為柔細的沙礫,放眼但見純淨無染的土黃或棕紅。托得拉峽谷( Gorge Todra)猶如一座座高聳觸雲的土造巨牆,令人望之生畏,但土黃色乾淨俐落,美得不帶雜質。

原住民柏柏爾(Berbers)人以黃土砌屋,平頂的四角各自堆疊著三層磚塊,象徵族人心目中最漂亮的動物羚羊的角,圓美融入周遭無垠的土黃環境中。曾經侵占摩洛哥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海邊建造的各座堡壘也都以黃土為料,並沒有粉刷成白色,莫非土黃色更具捍衛土地的意象?

所有的黃土建築中,造型最卓爾不群的是艾因・本哈度村(Aït Benhaddou )。它位於摩洛哥南部內陸,建於亞特拉斯山脈的翁尼拉(Ounila) 河谷,昔日從皇城馬拉克什(Marrakesh)到撒哈拉沙漠的駱駝商隊於此歇腳。二十世紀後,它已失去商路價值,一旁的河床也已乾涸,然而,曾經守衛重要關口的架式依然大氣磅薄。挑高的城牆與整齊的牆垛後,參差不齊矗立著一座座土色的碉樓(Kasbah),一直攀延到山頂。碉樓方正挺拔,上端可以眺望遠方,但窗戶少而且小,足以摒擋沙塵暴、寒風、熱氣、子彈,讓厚實的土牆充分發揮冬暖夏涼的優點。

艾因・本哈度村依坡而建,土路、土階、土樓、土城牆,一片土黃;然盤旋而上,窄路曲折,視野時而浸淫於兩側富有樸拙野趣的各座老舊土樓間;時而豁然開朗顯現大片平台,足以操練守軍,牆垛外的蒼茫野氣撲面而來。如果說藍色的舍夫沙萬是溫婉蘊藉的詩句,土黃色的艾因・本哈度村就是豪邁的塞上組曲。

摩洛哥人視為至尊的顏色是綠。

境內的撒哈拉沙漠,除了沙丘起伏的沙質帶,還有大面積的沙石地(hamada),上面稀稀落落生長著沙櫟等灌木,雖然葉子翠綠茂密,但毫無經濟價值。斜貫國土中央的亞特勒斯(Atlas)山脈,上面不是牛山濯濯,就是癩痢頭似地漫生著荒草,景象貧瘠荒涼令人心酸。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貧瘠的黃土或紅土上,也會出現一片蒼綠:垂實纍纍的椰棗樹,伸展著羽毛般的長葉;還有和他們長相相近的棕櫚,葉片像垂著流蘇的手掌;一行行栽種齊整的灰綠色細葉植物是橄欖樹。橄欖園的周圍隨意生長著仙人掌,上面突起著一球球紅色的果實;一種類似龍舌蘭的植物貼地而生,淺灰色的葉片好似排成蓮狀的一把把朝天刀柄,人們可以抽取肥厚葉片中的纖維製作衣物、繩索。路旁常見的尤加利樹,摩洛哥人用來提煉精油。

這些植物中最神奇的是椰棗樹,有「沙漠麵包」與「綠色金子」之稱,果實非常甜糯,彷彿浸泡過蜂蜜,營養價值極高,提供沙漠子民主要的食物纖維。另外一種摩洛哥國寶,是僅產於西岸索维拉的阿甘(Argan)樹,它的堅果榨油後可以食用,也可以製作面霜。這種樹無法以種籽繁殖,插枝存活率也不高,是被視為瀕危的樹種。

荒漠上的綠洲是摩洛哥最令人感動的美景。一邊是不毛之地的貧瘠,一邊是甜如蜜,富淌油的豐美,並肩對照,如此突兀,卻又如此和諧,真要為人類面對艱苦環境,硬頸不屈服的求生意志脫帽致敬;也為上蒼的好生之德合掌感念。不是嗎?雨水罕見的荒旱大地,為何偏有幾處擁有豐沛的地下水,足以蘊育出人們賴以生存之物?

難怪,摩洛哥人視為至尊的顏色是綠。日用品皆喜採用綠色。紅底的國旗上有一顆綠星,彷彿象徵綠色植物為廣袤大地帶來光明指引。

遊覽車開到了最北方的亞特勒斯山脈,撒哈拉沙漠的酷熱終於被層巒疊嶂阻擋於後,植被逐漸豐茂,高大俊逸的北非雪松(Atlas cedar)漫延出一片蒼鬱蔥籠的幽林。此木是上等建材,自古即用來建造清真寺和皇宮。當車子停在伊芙蘭(Ifrane),銀杏、梧桐的斑斕彩葉飛舞歐式樓房前,儼然一座秋意似酒的瑞士小鎮。之後遊覽車一路朝地中海的豐沛水氣奔去,可以製作軟木栓的栓皮櫟和柑橘樹園迆邐路邊。這一帶的摩洛哥,沒有荒漠與綠洲之別,處處綠意宛然,是名副其實的「北非花園」。

結語

上蒼賦予了這個北非國家特殊而多樣的地貌,海洋、高山、沙漠,色彩簡單而大氣;而摩洛哥人,無論原住民還是來來往往的異族殖民者,都深諳與大自然和諧共存的智慧,不以庸脂俗粉的建築干擾周遭環境的純淨,小至私人房舍,大到碉堡寺院,無論造型與色調,皆與天地無縫交融,成為大自然裡一道道美麗的人文風景。

可以這麼說,摩洛哥是我旅遊過的國家中,色彩運用臻於至境的佼佼者。

【世界日報】副刊 1/13/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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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的國度–摩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