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風
「心靈的後裔」,是出現在一封齊老師賜函予我的結語:「我到底年齡到了,已不能再努力筆耕了,但仍為像你這樣心靈的後裔祝福,祝你一生充實!」這擲地有聲的祝福,是寫在一張她與兒子併坐在台灣南端恆春啞口河邊,遙望家鄉的彩色卡片內頁。時值2010年仲夏。
那個時候,我剛為三民書局寫了一本「文壇頑童-馬克吐溫」,收入『世紀人物100』兒童叢書。適巧從台灣攜回王鼎鈞力薦的『文學江湖』『大江大海』以及『巨流河』三本精神食糧。未及整理行囊,就在淚眼婆裟中,徹夜拜讀厚重無比的『巨流河』。得知她在台大教高級英語課未久,就應王天民之邀,擔任國立編譯館編纂兼人文社會組主任職務。她野心勃勃地規劃,如何借編譯館資源與當代優秀譯筆促進東西文化交流。未料因理念不同,老師不幾年就拂袖而去,留下一些未能徹底完成的任務。年過古稀之後,她唯一具體牽掛的竟是馬克吐溫長篇小說之中譯本全集。她離職前,殷勤叮嚀接掌者務必由同一家出版社發行這套優質譯作。但事與願違,已出版的四部中譯本,是分散標售,沒有統一促銷規劃,而且其中一部『浪跡西陲』還由編譯館自印,然後束諸高閣,從未上市。老師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只能終生引以為憾。由於我對馬克吐溫個人特質與文學地位的肯定,立即心有所感,振筆疾書,給老師寫了一篇出自肺腑的『巨流河』讀後感,並附上那本又是注音,又是插圖的大白話馬克吐溫傳,冀望能聊慰老師未了的心願。
沒想到一個月後,就喜獲老師從林口養生村寄來的親筆回信,以及兩本贈書:『千年之淚』與『中英對照讀台灣小說』。她驚訝於萬里之外有人用中文稿紙寫信給她,而且還能從附錄的作者小照,回憶起我在她課堂上的模樣來。她強調我的書『雖是給青少年寫的,卻很可見研究和思考的的深度。台大中文系的水準,我亦引以為傲。盼你一直以高文化眼界寫這樣的文章,一生都有意義。』她的筆跡強勁有力,行距均勻筆直,彷彿事先佈局似地工整而不失性格地填滿了卡片的四個角落。任誰都猜不出它是出自一個八十多歲老人手筆。因此,雖久未謀面,我當時就深信她會長命百歲的。四年後,她再度出版『迴瀾- 相逢巨流河』,我給她的私信有幸被納入『來函』類第44篇。
在她的來信中,殷殷切切囑咐學生要『一生充實』與『一生都有意義』等祝福語,實在不凡!此後,『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我退而不休,深入美國南方草莽,推廣東方美學,傳播中華文化,似乎下意識地在回應老師『心靈後裔』的高度期許。
回顧齊老師與我半世紀來的溝通,幾乎都不是直接正面對決。比如讀她的文章、推薦書目、往返書信、以及媒體知性訪問等,效益絕不亞於耳提面命。先是在二十出頭的懵懂小妞時,被高級英文課堂研討的『美麗新世界』,『動物農場』與『一九八四』等洋書劈頭一棒,落入注滿高級思潮的海洋中,這對我後來在美國求學就業影響至大。進入耳順之年,我雖已勇闖天下立足美國,但由於馬克吐溫情懷的媒介,再度為老師遠隔重洋捎來的『心靈後裔』期許所觸動。退休後兩度參觀養生村,都未敢驚動老師,只有一次在院方協助下,與老師以電話簡短交談。她心目中的我,也許還是二十來歲的小妞吧,劈頭就問『你這麼年輕,怎麼就來看養老設備?』最後一次走訪養生村,是在今年農曆年前,據聞老師已入住該院的養老中心,有人隨伺,謝絕會客。
而今坐七望八,不敢言老。生活力求充實,抱負不減當年,彷彿不到燭盡燈滅不願止息。在此,誠心感謝並祝禱為我生命點燃一盞明燈的『永遠的齊老師』!
4/14/2024 世界周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