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加爾水橋 By Benh LIEU SONG (Flickr) – Pont du Gard, CC BY-SA 3.0,

近讀哲學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的名著《懺悔錄》,其中有段敘述他1739年遊覽法國南部的古蹟加爾水橋(Pont du Gard)時看到的景物和抒發感懷,都與我2019年5月流連此橋的所見所感極其相同。我們兩位過客中間橫亙著近三個世紀的悠漫歲月,真是物是人非。

羅馬人於公元一世紀興建長達五十公里的尼姆水渠,將山泉輸送到大城尼姆(Nimes)。水渠大多設在地面上,但跨越加爾東(Gardon)河的部分長約二百七十四公尺,竟高達三層,宛若虹跨穹蒼,底層且有橋梁功能,就是加爾水橋。這種高架水渠,我們在西班牙的塞哥維亞(Segovia)也見過,同樣是羅馬人公元一世紀的遺蹟,上下兩層高28.5公尺,有一百六十七個拱門,由灰色的石塊砌成,高屏倚天,蔚為奇觀。加爾水橋更勝一籌,高48.8公尺,是所有羅馬水橋中的頭號巨霸,底層有六道寬闊的半圓拱門,中層的十一道拱門較窄,頂層是真正的水道,下設三十五拱,猶如蛋糕上的花邊,精美玲瓏。加爾水橋的石頭呈高雅的淡黃色,周遭河水清碧,草木豐茂,較諸位於市區、陽剛氣息濃厚的塞哥維亞水橋風情更為綽約。

我們花了半天時間,從各種角度欣賞加爾水橋橫跨加爾東河,銜接兩岸幽林,曠野中拔地擎天的孤絕壯麗。首先,我們站在水橋前方的一側,與第一層平視的高度彼此對望。然後下到河邊,和豔黃的野花一起眺望它的巨大背影倒映於水流平緩的河面上。再走過寬敞的第一層橋面步向對岸,登上小丘細觀它最高層的筆直水道,俯瞰蜿蜒其下的加爾東河。每一個層面與高度都看見它的高巍與優雅。

1739年盧梭來到加爾水橋,感受更為震撼,因為彼時周遭一片荒涼,盧梭寫道:「這一樸素宏偉工程的壯麗氣派引起我的驚嘆,特別是由於這個建築物正是建築在廣漠無人的荒野中,這一片寂靜荒涼的景象使得這個古蹟更顯得奇突和令人讚嘆。」盧梭疑惑:「是什麼力量把這些龐大無比的巨石從遙遠的採石場運到這裡來的呢?」三個世紀後,此問依然耐人尋味。他又問:「是什麼力量把無數人的勞力集中在這個沒有一位居民的地方呢?」

羅馬人精於工程。記得在土耳其伊斯坦堡參觀的地下水宮,則是古羅馬人從城外引水至城內儲備的地下水庫,幽暗中巨柱林立,屋頂高挑,池水深蓄,氣派不遜古文明的任何一座神殿。

加爾水橋是二十七歲的盧梭見到的第一個古羅馬工程,驚豔之情在胸中澎湃如濤,他坦言:「我把這個雄偉建築的三層都遊覽了一遍,一種景仰的心情使我幾乎不敢用腳踐踏。我的腳步在寬闊的穹窿之下所發出的響聲,使我覺得好像聽到了建築者的宏亮嗓音。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昆蟲似地迷失在這個氣勢磅礴的龐大建築中。我雖然感到自己渺小,同時卻又覺得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力量把我的心靈提高到另一種境界,不由地感嘆道:『倘若我是一個羅馬人該多好啊!』我在那裡待了好幾個鐘頭,沉溺在令人心曠神怡的默想裡。我回來的時候精神恍惚,好像在想什麼心事似的。」

當盧梭見到的第二個古羅馬遺蹟,心緒就沒有如此震盪亢奮了,那是位於水渠的終點城市尼姆的競技場。盧梭寫道:「這是一個遠比加爾水橋宏偉得多的大建築,不過它給我的印象反而不那麼強烈,這或許是由於我參觀了第一個建築物以後,再看什麼也不覺得稀奇了,也或許是因為這第二個建築物位於城市中心,不那麼容易引起人們的驚異。這麼寬闊壯麗的競技場,四周卻盡是簡陋的矮小房子,而場內還蓋了許多更矮小更簡陋的房子,以致使整個建築物只能給人一種混亂而不協調的印象,遺憾和不愉快之感窒息了喜悅和驚奇的心情。」

這些陳述反映了盧梭哲學中對大自然一貫的高度看重,崇偉的人工建設如加爾水橋,和周遭山川圓融結合,達到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才能在這位哲人心底激起千層巨浪。尼姆市區的競技場縱使規模更為高宏,但缺少大自然的烘托,氣勢便遜三分。我亦有同感。那年登訪印加古城馬丘比丘時我也曾深思,如果不是坐落於安地斯山脈群巒疊嶂中,那一片廢墟發散的撼動人心的神祕力量必然大為減弱。

盧梭時代的法國,不少基督徒仍視古羅馬文明為異端邪說,尤其摒棄競技場的功能,場內遂滿布令盧梭感到窒息的矮小簡陋房子。2019年我們造訪時,場內已清除乾淨,回歸舊時風貌。它建於公元70年,比起羅馬城內那座競技場矮了一半,但其內部同具羅馬競技場的規格——雙層外牆高二十一公尺,內有六十座拱廊,昔日可容納兩萬四千名觀眾,三十四道階梯座位分屬四個區域,便於進場與疏散。保存良好,迄今仍可舉辦鬥牛賽和音樂會。

尼姆城內到處是古羅馬的遺跡。尼姆在法語中意指古希臘的山水精靈群(nymphs)。城中噴泉處處,彷彿為遊蕩的精靈提供憩息之地。噴泉花園內更是清泉與繁花齊綻,池水與天空共藍。花園的一隅,完成於公元一世紀初的黛安娜神殿雖已淪為廢墟,然而高穹、圓拱、厚牆、神龕、廳房,仍有舊時兼具圖書館的規格。誰又能保證這位希臘羅馬神話裡的月神與獵神,不會於遊人散盡的夜晚,手持射弓,披掛著皎皎月華,悠然穿梭於林泉之間呢?

園內的塔樓(Tour Magne)是高盧羅馬(Gallo-Roman)建築的代表作。羅馬人在公元前222至公元前51年次第征服高盧(Gaul,今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等部分地區),將土著原有的某些建築予以擴張增修,形成高盧羅馬風格。這座塔樓的底層是原住民公元前三世紀所造,公元15年羅馬人予以加高,並興建城牆與其聯結。

方形神廟(Maison Carree)建於公元5年前後,是所有羅馬神廟中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內部改建後設有戲院,放映電影回顧羅馬和當地的淵源,原來尼姆是羅馬皇帝Antoninus Pius(統治期間公元138-161年)的家族發源地。尼姆博物館展出大量羅馬的石雕和馬賽克壁畫。

次日,我們在普羅旺斯地區的奧朗日(Orange)見到同樣建於公元一世紀,規模更龐大豪氣的古羅馬劇場。這座半圓形階梯劇場最奪目的亮點,是正前方的舞台,長六十一公尺,背後的石牆高三十七公尺,不僅予人恢宏端肅之感,而且阻擋聲音後散,以便集中演員聲量向前方半圓形的觀眾席傳送,迄今仍常上演歌劇,激揚起滿座觀眾的喝采,或許如天際滾雷般懾人。待我們回到大城里昂,又在舊市區看見小型的羅馬劇場。南法六日遊,我們參觀大大小小的劇場或競技場,都是古羅馬人到處建造的四百座圓形階梯建築物中保存良好的佼佼者,顯現令後人欽佩萬分的工程技能。

奧朗日的羅馬凱旋門,刻著公元27年獻給羅馬皇帝的銘文,但確實興建時間可能更早,是現存最古老的凱旋門,羅馬城內名氣更大的幾座凱旋門都是師承其風。門頂雕刻著精細繁複的戰爭場面,紀念羅馬征戰高盧和日耳曼部落的歷史。

古羅馬人遍布帝國的硬體建設卓爾不凡,但絕非死板無趣的實用主義者。他們注重娛樂,引車賣漿的平民與王室貴族環坐劇場上下層,一起觀看競技與戲劇。且不說奴與奴鬥、人與獸爭的血腥殘酷,這些圓形劇院也經常上演悲喜劇,承襲了古希臘人酷愛戲劇的美好傳統。我們在英國、德國看過殘存的古羅馬澡堂,也讓人對古羅馬人深諳「水包皮」之樂的欽羨,真是一個懂得生活藝術的民族,難怪盧梭嘆道:「倘若我是一個羅馬人該多好啊!」

(寄自馬里蘭州)

世界日報副刊 202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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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法的羅馬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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