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榮
前幾天在社區裏散步時,發現鄰居的院子裏有一叢小花,我對妻說:「這好像是花戒指那首歌中的馬櫻丹,可是葉子不像?」妻雖然聽過「花戒指」,卻不認識馬櫻丹,對我的說法半信半疑,而我手邊沒有植物圖鑑一時也不敢確定。
民歌時代流傳的那首浪漫情歌「花戒指」:「你可聽說嗎?那戒指花,春天開在山崖,人人喜愛它,有情人攀登山崖,摘了花來到樹下,編成戒指送給她…」,就是將管狀的馬櫻丹小花串在一起,成了少男戴在少女手上的花戒指。
哼著哼著「花戒指」的旋律,把我的思緒帶回那年少癡狂的時空。
大一時就開始跟著學長們認識校園裏的花草樹木。與園藝系不同,我讀的生物系愛家花更愛野花,臺灣地處亞熱帶,雖不大,但是從平地到高山林木茂密,從熱帶到寒帶的野生植物都有,種類之多世所罕見。
俗話說:「家花哪有野花香」,其實大部分的野花都不香,也不比家花美,但是迷人之處在於少有人認識的神秘感。
大二時的植物分類(植分)課,講師陳擎霞和助教更經常帶我們到校外或是台北附近的公園或山區去認識野生植物,帶著當年唯一可買到的一本彩色野生植物圖鑑,管這本工具書叫「花名冊」,隨時可以翻出來比對。
大二升大三暑假的環島上山下海採集標本,僅管蟲魚鳥獸也是我們研究的對像,但拈花惹草仍是重點。礁溪、花連、臺東、墾丁、阿里山、溪頭和中橫⋯等等,無不留下我們的青春足跡,也是每一屆的傳統。後來當助教的那兩年,除了我的主課微生物外,理所當然成為植分助教,帶著學弟妹到處自嘲拈花惹草又招蜂引蝶,再環了臺灣島兩次。
植分實驗課考試用所謂的「跑檯子」,助教收集了好幾十種花草樹木,把花、葉子、小枝或果實分別放在實驗室的桌子上,並寫下問題,考試開始時,每一個實驗桌前站一位同學,當考試開始,每一個人都有三十秒的時間寫下這棵植物的名字和回答問題,然後助教會大喊一聲「換」,同學就要順著桌旁的指標,跑到下一個實驗桌前,當每一個人都跑完了全部的桌子,考試就結束了。我們有好幾門實驗課都是用這種方式考試,只有植分的「跑檯子」精彩又有趣,也是我在大學四年中分數最高的一門課。
期末考前一週,班上個子最嬌小的女生Double跑來找我,低著頭害羞地說:「我很擔心植分的跑檯子,可不可以找個時間帶我到郊外去做一次野生植物總複習?」
因為她的名字有兩個玲,奧地利籍系主任扈伯爾神父在點名的時候,就會直接喊「Double玲」,「Double」就成了她的外號。她擁有照比例縮小的標準身材,精緻的五官,加上動不動就害羞臉紅,自然十分迷人,也是扈神父最疼的女生之一。
於是我們約好在一個沒有課的下午來到中和圓通寺,由於不是週末,上山的步道上幾乎沒有其他的遊客,步道旁也沒有如今密密麻麻的房屋,全是野林。我就仔細地替她確認路邊每一株野花,對照「花名冊」上的名稱和特徵,她也非常專心地作筆記。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身旁突然冒出兩個小學生,跟著我們走了一小段路之後,才突然恍然大悟,叫道:「你們是大學生喔!」
民國六十年代末的大學生還算是稀有動物,難怪他們驚呼,另外一個小男生卻問:「為什麼大學生要來認識野花野草?」
我和Double相視聳肩而笑,簡單說明後繼續考前惡補。
當年輔大生物系被定位為醫學預備系,幾乎所有如微生物、動物解剖、生理、遺傳、生物化學和有機化學⋯等,份量都很重,用的每本英文教科書都比我的枕頭還厚,要背很多英文專有名詞,許多的考試卷大概只有自己的名字是中文,其餘全是英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唯有植分課只需要背中文,相對容易得多又好玩。我明知植分是對未來的生涯最沒有用處的一門課,當大部分同學把植分當成營養學分,我卻花了許多功夫在這門最浪漫的課。
當時我自認能夠叫得出台灣大部分常見野生植物的名稱,野外郊遊時,能隨口告訴同遊女生路旁野花野草的名字,還順便告訴她們這些花草是否可以吃,或有其他的用途。
往往那一刻,可以從這些學弟妹、外系或外校女生的眼中看到崇拜的眼神,讓從來就不是帥哥的我,沉醉在這拈花惹草中得來的成就感。
出國唸書之後,發現美國大部分的野生植物和台灣的不同,以前學過的植分在這裡完全派不上用場,又都有又臭又長的英文名字,更由於讀書時的課業繁重,工作後又是戰戰兢兢地求生存,哪還有遊手好閒的多餘時間觀賞花木?有一年回台灣省親時,聽說退休的小舅媽經常到福山植物園當義工,就把尚存在臺灣家中的那本「花名冊」送給她,而我曾經拈花惹草的心也隨之拋諸九霄雲外。
那天在社區裏散步,以為見到臺灣野外常見的馬櫻丹,靈機一動用手機拍一張照片,放上Google搜尋, 沒想到孤狗大神馬上回道:「這是菊科的西洋蓍草⋯⋯」雖然一叢叢小花遠觀還真像馬櫻丹,但也未免差太多了。
唉!轉眼大學畢業將近四十年,感慨年年春花秋葉催人老,拈花惹草的功力全失,雖有妻攜手漫步,卻早已不復昔日的年少浪漫,除不見妻崇拜的眼神之外,擁有現代科技的孤狗大神,它那令人嘆為觀止的神功,封殺了我還想從「拈花惹草」得到的最後一絲成就感。
(寄自美國馬里蘭州)
台灣聯合報繽紛副刊 2020/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