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如果你愛好文學與寫作，又非主流族裔，今年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十部電影裡，《美式小說》(American Fiction)或許最可能會引發你的深思。
它可算是一部「黑色喜劇」，自始即不斷揭開現實的偽善與醜陋，中期趨於匪夷所思的誇張，觀眾爆笑之餘，也著實擔憂男主角如何面對謊言揭穿的一刻。稱它為「黑色喜劇」的另一意涵，在於所有重要角色全為黑人，主題也環繞著這一族群的刻板形象(stereotype)盤旋上升。
芒克・艾里森是一位嚴肅的小說家，作品叫好不叫座，文稿屢被出版社拒絕。雖然身為黑人，他的創作一直試圖跳脫族裔框架，以關懷普世人性為念。在大學課堂上，他和學生們探討小說中的黑鬼(nigger)意象，一位不是非裔的女學生抗議這個名詞令人不舒服，芒克說﹕「我都不在乎了，何况你們。」由於刻意忽略族裔敏感度，屢遭學生抗議，學校決定暫時停掉他的課程。
離開洛杉磯，回到故鄉波士頓，他在圖書館裡看到自己的小說被放置在非裔主題區，甚感震驚與沮喪。多年來，他努力書寫，始終以超越族群藩籬為目標，仍然無法掙脫他人對其膚色的侷限。
當芒克聽到出版社以其新作「不夠黑」為理由，拒絕為其出書時，他抓狂了！素來不齒非裔作家以己身族裔的弱勢與汙點為創作素材，現在他故意要寫出一本集非裔惡劣形象之大成的小說，包括遊手好閒的父親、幫派暴力、毒品、坐牢等等，由入獄的黑人男主角娓娓道來種種不堪聽聞的骯髒事。經紀人閱讀後不以為然，可芒克建議他姑且傳給各出版社看看。
孰料，出版社的白人編輯們對這個亂七八糟的黑人故事大為激賞，完全符合他們對黑人形象的詮釋！願意以七十五萬高價買下版權。經紀人隱瞞了作者的真實身分，為芒克另取筆名，號稱他是一位通緝犯。白人編輯群更加興奮，高度看好此書的銷售量。芒克和他們通話時，特意裝出黑人流氓的口音和語氣，且出於惡意搗蛋的心理，指定將書名改為粗俗之至的《操》(Fuck)。
《操》問世後立刻洛陽紙貴，電影公司以四百萬高價買得改編電影權。芒克其實毫無意願出版這本刻意醜化自己族裔，不合他慣常文風的低俗煽情書，遑論拍成電影；然而母親入住高級養老院需要昂貴費用，他只好被經紀人牽著鼻子走。更諷刺的是，《操》非但登上暢銷榜，還得到學院派如潮佳評，提名爭取文學獎。連他的非裔友人，也對此書津津樂道。
劇情誇張，顯得荒誕不經，我初看時真覺得不可思議。可轉念一想，若將故事中的非裔改為亞裔，眼前立刻浮現太多太多的實例，證明芒克指控的美國出版界心態不是無的放矢—-出版非主流族裔小說時，故事和人物必須合乎白人為該族裔設定的黑框架。
回想幾本暢銷美國的華裔小說，情節發生在1949年前大陸時期的部分，充滿蓄妾、虐妻、纏小腳、重男輕女、輾轉鴉片榻等黑暗陳腐的氣息。發生在美國的部分，華人皆經營小商業，鮮少反映美國華人中相當普及的專業階層。父母的知識水平不高，操著家鄉話，頑固守舊；子女都是內心苦悶的受氣包。近年有不少華裔第二代出書，都帶著自傳性的移民色彩，比早期的華裔小說多了正面觀照。然而，美國出版的華裔書寫仍然停留在移民層次，不論過了幾代，華裔永遠是主流族裔眼中的移民。
美國影視界對亞裔故事，也只呈現主流族裔的片面認知。縱使得到奧斯卡最佳影片等大獎的《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主人翁夫婦亦為經營洗衣店的移民。楊紫瓊在最新主演的電視劇《孫家兄弟》（The Brothers Sun）裡，身分是台灣黑幫老大的遺孀。再者，美國影視在美國起用的華裔演員，和來自大陸港台的明星，容貌上呈現相當大的差異，更符合主流族裔心目中為華人相貌建構的審美觀。
《美式小說》改編自2001年出版的小說Erasure(意謂抹除)，榮獲2024年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原作者Percival Everett是非裔，一針見血碰觸到美國出版界與影視界對少數族裔的偏見，顯然是出於長年的觀察和體驗。
《美式小說》裡，一面鋪陳芒克對出版界塑造非裔刻板形象的無奈，一面也著墨芒克的家庭關係，展現非裔中產階級的生活層面。芒克回到故鄉，接觸久違的家人，傷心與失望接踵而至，包括妹妹因心臟病猝逝，發現弟弟離婚和出櫃，以及，母親失智症狀況惡化到必須入住養老院。芒克和弟、妹敘舊，回憶成長歲月裡共同經歷的酸甜苦樂，諸如父母的偏心、父親的外遇與自盡等。弟弟、妹妹和父親都是醫生，屬非裔菁英階層，並非人們刻板印象裡的底層非裔；然而生活中，這群人不能避免地遭遇到挫折與絕望，和其他族裔無甚差別。
這正是《美式小說》有意傳遞的訊息，無論哪種族裔，走過的人生行路，沿途所見所感，其實都是普遍的世間本相。
3/24/2024 【世界周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