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波音747的雷達網正追蹤著約翰尼斯堡飛機場的跑道，機身開始緩緩下降。放眼窗外只見夜空稀星寥寥。我的額頭緊緊頂在機艙內小窗口，引頸長眺巴不得再發覺幾顆星星。機身扭轉瞬間，眼前居然幽然浮現 「星座之王」獵戶座七顆明星！
這南半球的非洲國和我熟悉的北半球美國分享同一片夜空，孰料，漂洋過海寄居此地不久，才發現其差異之大形同晝夜。
有人說「求進步，就得先適應變異」。南非對我而言，最起碼的變異有四。第一、每天吞一顆防瘧疾藥丸。第二、季節與北半球相反。第三、開車靠馬路左邊。第四變、我得請益李商隱。
除了每天吞一顆防瘧疾藥丸，我的手膀已陸續被扎了六種不同的疫苗，其中狂犬病與破傷風疫苗如火如荼肆掠我的玉體。抗戰病毒就得全身發高燒加上平躺臥床。我腦裡的血液不知流竄到何處，感覺天花板上下起伏，一股胃酸的翻江倒把我推往馬桶邊，哇的一聲吐個痛快！
有的人對瘧疾藥過敏。變通的辦法就是別讓蚊子咬，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難。有一位白人女同事不但穿長袖長褲襪子，包裹全身，而且，房子外頭屋簷下吊掛九盞捕蚊燈，蚊蟲、飛蛾爭先恐後撲向朦朧的燈芯，連夜「噗呲噗呲」作響 。
我們這些非黑非白的東方老外, 另一個變通是學習開車靠左邊。一邊開車一邊自言自語：「左邊左邊左邊」，不時提醒自己，以免誤開馬路右邊。我常拿著車鑰匙習慣性的坐進左邊的座位， 愣了一會兒，才發現駕駛盤在「右」手邊。 還有一個自言自語也非常要緊，在四個方向通行的十字路口，「左轉的車輛有優先行駛權」。
領到南非政府發行的紅色身分證兼駕照，打開一瞧，第一行是我的英文全名。第二行有兩個英文字，註明我的種族類別。我看了又看，不敢相信那兩個英文字：“Honorary White”。再仔細盯一眼，沒錯，亞洲人被分類為 「榮譽白人」！ 南非白人政府對亞洲人的抬舉，著實令我難堪。那麼南非當地的黑人算「不榮譽的有色人」嗎？
說真話，被列為南非的榮譽白人，算我祖上積德。 因為任何公共場所的衛生間分為白人與有色人兩邊。白種人專用的那邊噴灑的消毒清潔劑，聞起來像化學實驗室。
我的榮譽白人身分證變成形而上「必要的罪惡」。
有了駕照，踩著油門抓緊方向盤，沿高速公路的左線道，駛往約翰尼斯堡的百貨公司採購聖誕禮物。
此地慶祝聖誕節一年有兩次。十二月烈陽高照的聖誕，大夥穿著泳衣坐在游泳池邊，高唱「平安夜聖誕夜」，舔在嘴裡的冰淇淋融化得滴滴答答滿手肘。到了寒涼的七月，大夥穿毛衣戴手套圍爐烤火，渡一個正宗的冬寒「七月聖誕節」（Christmas in July）。
約翰尼斯堡是一個歐洲貨品琳瑯滿目的熱鬧大都市。不過，找不到中國餐館和亞州超市，讓我感覺它似乎患了城市營養不良症， 營養不良會帶來思鄉病。美夢中嚐到的韮菜蘿蔔苦瓜豆芽竹筍各種新鮮菜蔬，夢醒之後只好訴諸蔬菜罐頭。
第四個變異與李商隱的昨夜星辰有關。
距離約翰尼斯堡1360公里的開普敦（Cape Town）面臨大西洋，被國際旅遊譽為風光絕世 。開普敦的美麗風景線北邊，有一個孤立的羅本島（Robben Island）。它為南非民主自由奮戰烙下印紀，為非洲大陸前所未有的變異，發出呼號。
南非的國父暨總統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dela）領導反 「種族隔離」（Apartheid）運動。一本屈原離騷 的「指九天以爲正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追尋正義抵抗邪惡。曼德拉被南非白人（Afrikaner）獨霸的法庭，加諸莫須有的「密謀推翻政府」罪名，將之判刑下獄二十六年半，其中有十三年在無人煙的羅本島（Robben Island）度過。一九九零年三月十四日出獄後，當選南非第一任黑人總統挺身領導，推動多元族群民主，終身致力改革人權平等，終獲諾貝爾和平獎。
南非白人霸權三百四十二年中，百分之十的白人鎮壓百分之九十的非洲黑人。當曼德拉當選總統後，寫下種族和解的新歷史，獨創令世界震驚的「曼德拉正義公式」。該條款賜予獨霸南非多年的白人罪犯特赦，以換取對種族隔離時代所犯罪的證言，種族隔離以寬恕而非報復告終。
儘管擁有黃金鑽石，鈦和鈾豐富的自然資源。然而曼德拉方案未能解決該國政治經濟各種問題。世界銀行報告，自一九九四年多數選舉正式結束種族隔離制度以來，不平等現象更加嚴重。黑人教育仍未上軌道，私營企業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高層管理人員依然是白人。失業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三，是世界上失業率最高國家之一。
據分析， 許多白種人對自己身為白人的定義是這樣：從呱呱落地，白人就不必記住自己的膚色。換言之，有色人種從呱呱落地，就得時時刻刻記住自己的膚色。
人種的定義已如此複雜！我在飛機上看到獵戶星座的七顆明星，是以光速在太空中旅行了四千到一萬年，才抵達我的眼前。唐朝詞人李商隱在無題二首的開頭說：「昨夜星辰昨夜風，…」他的昨夜星辰不是昨夜的，而是遠在人類出現之前的繁星影像！獵戶星座在永恆的太空中，和我，和距今一千 四百多年的李商隱，早已先後打過照面。
他鄉的、我鄉的春秋皆分享同一個星空。令人惋嘆的是另類宇宙地球村，為什麼還不停的在星空撰寫人類異族衝突訃文。
【世界日報】副刊 8/30/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