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屏

1949年是一個悲涼的時代。外患方休,內戰又臨。對苦難的中國而言,這是一個妻離子散的年代。我從父親當年的日記中,更能感受到在那個時代的風浪中,愛情的果實並非完全靠上天注定,這種緣分也需要自己積極地去爭取。

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爭結束。父親缷下戎裝,轉入警界。在廣州第二警官學校受訓後,於1948年,分派到故鄉湖北武昌警察局任職,負責巡視及考核各分局的業務情況,除了上班輕鬆之外,尚可在家侍奉祖母,尤其認識了在武漢大學唸書的小同鄉王仁慧小姐(現在的家母)後,受到愛情的滋潤,生活更是安定愉快,不論為公為私,經常往武漢大學方向跑。比起八年抗戰的軍旅生涯而言,有如在天堂。

可是上天就是愛捉弄人,好景不常。國民政府在徐蚌會戰失利,1949年夏初,共軍渡江直逼武漢。父親非常珍惜與女友的緣分,遂於1949年5月15日與王小姐訂婚,但由於國共局勢遽變,父親當時就要面臨去留的抉擇。幾乎所有的長輩都主張父親留下,只有他的母親與未婚妻不加阻攔。最後父親的抉擇是基於幼時母訓,為人首重「氣節」,不事二主,且自幼熟背「正氣歌」。因此決心離鄉別母,遠走天涯。並與未婚妻約定,她繼續完成大學學業,而他先到香港找到落腳點後,再回來接她。不料這一次的離鄉,改變了他的一生及後代子孫們的命運。由於政局的影響,當時粵漢鐵路已經停駛,父親只好繞道到漢口乘木船經新堤、監利,再轉火車。這一帶是國共兩軍對峙的緩衝地區,未婚妻目送愛人上船,頻頻揮手道別。父親進入國軍防區後,換上軍裝。次日隨離散軍人、軍眷、傷兵等,坐上火車,黯然南下廣州,再轉香港。

父親在抗戰後期任廣陽區挺進中隊隊長時,曾斷斷續續與日軍在萬山群島一帶作戰,及在香港、澳門做情報工作,在香港有些人脈,環境也還算熟悉。由於未婚妻學的是農業經濟,他也愛好大自然,遂在新界的鄉下地區與友人合租了一個農場,等未婚妻畢業後南下重新創業。可是父親一直焦急等待,已經夏去秋來,毫無音訊。後來才知道她畢業後被分派到東北去了,父親知道這個消息後,精神大受打擊,身體也逐漸消瘦。思量再三,排除親友們的強力勸阻,解鈴還須繫鈴人,決定走一趟東北直接去找未婚妻,了解真正的原因,並希望能夠相偕南返。

1950年9月19日,父親從香港乘火車北上,踏上關外尋妻之旅。從朋友們揮別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們在「搖頭嘆息憐我癡」,然而父親深深為他們的友情感動,感受到人間尚有溫暖。到了廣州,逗留一天訪友,乘粵漢鐵路火車到武漢。從親友處獲悉未婚妻的工作單位和地址後,即轉乘京漢鐵路火車繼續北上。時值中秋,也是祖母去世後的第一年冥壽,父親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心中默禱,期望祖母在天之靈,保佑他關外之行一路平安、如願以償。車行四日,過了黃河到達豐台,需要轉車出山海關。乘客門紛紛下車,父親也離車走上月台,卻被一名女公安攔住,帶到公安局去,要檢查行李。並問父親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到東北幹什麼?並反覆問了幾次。父親雖然心裡緊張,但當時疲憊不堪,很有點不耐煩。就說:「同志,請你看我這本日記好了,一切情形,盡在其中。」女公安把日記本打開首頁,映入眼簾的是一首詩:「秋風已寒,涼月一彎。伊人何處?萬里關山。」她再看了一下內容,父親懷念未婚妻及北上尋妻的意志躍然紙上。日記還沒有看完,她那嚴肅的面孔忽然變得和顏悅色,笑著對父親說:「同志,原來你是一位多情的詩人,失敬!失敬!倘若你找到愛人之後,就不回來了吧?」父親趕緊說:「當然、當然。」她立即幫父親把行李收好,還親自送他上車,車開動時,她頻頻揮手,並祝父親旅途愉快。開車之後,父親心想,幸虧這位女公安的文化程度不錯,被他的詩感動。要是再檢查行李,包括查獲走私用來貼補旅費的盤尼西林的話,那就呼天不應,喊地無門了。

第二天火車到了哈爾濱,出火車站時,又被一位女公安攔下查問。因為已經到哈爾濱,有認識的人,父親沒有停留,而是疾言厲色的說:「少囉唆,有什麼事?你到農業第一部找我。」也許她覺得父親來頭不小,就退了回去。父親當時納悶為什麼公安老是盯著他呢?他猜可能她們看出他的長相和服裝都不像是北方人。

兩位戀人終於相約在太和賓館見面,母親(當時父親的未婚妻)是由她的好朋友朱德桂陪伴前往。相見時雙方並沒有久別重逢的激情,母親反而對父親千里迢迢來找她,覺得有點意外。當時父親正在寫日記,日記本並未合上,朱小姐瞥見了日記第一頁的那首小詩,深受感動。後來她對母親說:「你有福氣,他會是一位寵愛妻子的好丈夫,也會是一位愛子女的好父親,你應該立刻向組織申請離職,跟隨他到香港去。」沒想到過了半個世紀,父母於1994年返鄉,他們在武昌華中農學院見了面,朱德桂已經是一位飽經滄桑,嚐盡了人生滋味,年逾古稀的老婦人了,大家重話當年,不勝唏噓。

兩位戀人相見,徹夜長談,互訴衷情,父親很安慰的是,他的未婚妻還是深深地愛著他。她畢業後聽從組織安排北上主要有三個原因:其一這符合她堅強的獨立意志。其二是組織燃點了年輕人所追求的美夢。其三是滿足她遊覽異鄉的好奇心。 但是現在她與未婚夫和好友深入交談後,也意識到她該負的責任了,無憂無慮的學生生活已經結束,打算與父親一起面對未來的挑戰。

當時韓戰即將爆發,母親在朋友的協助下,立即向組織申請辭職,一切進行順利。在哈爾濱逗留的兩週中,兩人漫步於松花江畔,看著松花江的流水,心中唱著「松花江上」的愛國歌曲。 10月中旬,兩人辭別好友,踏上南歸旅途,來程時痛苦的心情已經一掃而光。因為母親穿著解放裝,有離職證,一路上通行無阻,沿途遊覽了北京的名勝古蹟,過武漢逗留三天探親。在廣州逗留一星期遊覽越秀山、黃花崗。最後乘搭廣九鐵路火車到達深圳的羅湖。

當時中國大陸的難民紛紛逃入香港,當局承受不了人口驟增的壓力,過羅湖橋進入英界時,把關甚嚴。警官詢問時,如果能標準用廣東話講出「香港」兩個字,可以放行,否則不得入境。母親因此被攔住了。後來還是設法付錢找當地人帶路,搭乘腳踏車偷渡從偏遠的鄉村過境。父親這趟尋妻之旅,從9月19日自香港出發,11月9日回到香港,歷時52天。他寫了一首七絕以紀此行。「憶我三十又一時,伊人遠去使吾痴,長城外面風霜冷,比翼南歸秋未遲。」

父母兩位南來客,萬事起頭難,與其他的難民一樣,胼手抵足,夫妻同心,面對未來。父親養過雞,織過藤,做過腳踏車載客生意,曾在遠東航空學校進修,當過修車機械教師。開建築公司蓋過樓房,當過掌櫃,最後自己創業開了雲吞麵店。他笑稱:他一輩子的職業包括:農、工、商、學、兵。母親當過工廠女工,父親在城內打工時,她一個人在鄉下開小雜貨店,同時帶著三個小孩。最後也像大部分的難民一樣,香港這個天涯海角的城市成為他們的家,養兒育女。數十年後,跟隨子女們在美國安享晚年。父親已於八十八歲高齡去世。母親如今剛滿一百歲,與我夫妻倆同住。而她與父親在松花江畔的合照,還放在床頭的桌子上哩。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7/3-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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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何處 萬里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