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1977年秋天,住在北卡羅萊納州的我,某日收到高中好友姚從台灣寄來的一捲卡式錄音帶,裡面有她收錄的多首校園民歌,是我離開台灣一年半期間,新音樂風潮席捲寶島下的創作。曲調與歌詞皆流暢清新,一聽就讓我喜歡上了這些陌生的校園民歌。一直到今天,它們還不斷為我帶來悅耳的美感。

校園民歌並不是石破天驚一夕橫空出世的產物,而是七十年代台灣音樂人對於當時青少年沉迷英美流行歌曲的一種反思,設下「唱我們的歌」的願景,長期努力經營後,終於水到渠成掀起風潮。仔細回想,我還在台灣時,音樂界已在蓄積這股能量。

記得1971年讀大一時,就常觀看洪小喬在中國電視公司主持的音樂節目《金曲獎》,他們廣徵優良的原創歌曲在節目中播出,是「唱我們的歌」信念的濫觴。1974年,台大海洋研究所的研究生楊弦,發表了他為余光中譜曲的〈鄉愁四韻〉,旋律悠淡而韻味綿細。楊弦又自余光中的《白玉苦瓜》詩集中選擇八首詩作譜上曲子,於1975年首度發表,由洪建全基金會策畫出版了唱片《中國現代民歌集》,喜讀現代詩的我也購買了這張唱片。

1976年春天,我離開台灣來美讀書。1977年,長期在廣播電台主持西洋流行歌曲選播的陶曉清,邀請楊弦等八位民歌手灌錄了唱片《我們的歌》,開啟了校園民歌的新頁。同年,新格唱片推出「金韻獎」,1978年海山唱片創辦「民謠風」,都發掘了許多優秀的校園民歌手,「唱我們的歌」終於蔚然成風。

「唱我們的歌」風起雲湧,也震撼了萬里之外的遊子。一位久居歐洲,從瑞士返台探親的女作家趙淑俠受到啟發,寫出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們的歌》,1979年4月開始在《中央日報》副刊上刊登。書中女主角余織雲,抱著尋找對象的心態去德國讀書,很快就因著美貌而獲得事業有成的華裔學者何紹祥的求婚,可她卻愛上了灑脫不羈的窮音樂家江嘯風。江準備完成學業後返台推動「唱我們的歌」的理念,讓一心想留在國外的余織雲陷入感情依歸的抉擇困境。透過《中央日報》海外版,我也津津有味地追讀著趙淑俠的這部成名之作,加強了我對校園民歌風潮的深思。當時絕沒想到,日後竟有緣認識熱情親切的淑俠姐,成為寫作上的忘年之交。

校園民歌興起前,台灣難道沒有國人創作的中文歌曲,僅有西洋流行音樂,無法「唱我們的歌」?當然不是。我們在學校音樂課上學到眾多民謠與藝術歌曲,諸如<茉莉花>、<雨夜花>、<紅豆詞>、<教我如何不想她>等等,雖然動聽但創作年代久遠,校園民歌則有新出爐的熱勁,貼合時代的脈動。當時也有不少膾炙人口的國語流行歌曲,主題大多環繞男歡女愛,校園民歌則展現更寬闊的視野,更多元的觀照,諸如<秋蟬>、<蘭花草>、<橄欖樹>、<抓泥鰍>、<歸人沙城>等,皆展現了愛情之外,對物對事的不俗情懷,清新可喜。再者,國語流行歌曲的歌星們聲勢華麗,猶如遙不可及的天上燦星,而校園民歌的歌手多為大學生,樸實清純,流露接地氣的親和力。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還在實踐家專就讀的蔡琴,留著清湯掛麵的短髮,架上深度近視眼鏡,儼然是一個平易近人的鄰家女孩,更讓年輕學子們覺得校園民歌就是「我們的歌」。

校園民歌多采多姿的主題,可寬可窄的格局,或莊或諧的風格,呈現了七十年代台灣青年奔放的才華,寫下台灣音樂史上最繽紛璀璨的一頁。百家爭鳴的局面下,某些民歌更展現當時台灣青年隔海遠眺,放眼神州的開闊氣度。諸如校園民歌前身的〈鄉愁四韻〉,長江水、海棠紅、雪花白與蠟梅香,都是海峽彼端的意象。1979年李南華為席慕蓉的詩<出塞曲>譜樂,由蔡琴一砲唱紅,低沉而豪邁的歌聲,加上風沙大作,馬蹄奔騰的配樂,將大漠風情推上懾人高峰。1978年侯德健在美國和中華民國斷交的衝擊下,寫出悲壯磅薄的<龍的傳人>,「雖不曾看見長江美,夢裡常神遊長江水;雖不曾聽見黃河壯,澎湃洶湧在夢裡」,凌越了兩岸對峙的鴻溝,以深切孺慕的悲憤,寄情積弱民族的再生。

這些黃河與長江沛然流洩的歌曲,當時在台灣也引起一些爭議,本土意識強烈的人們認為那不是「我們的歌」。其實,校園民歌裡也不失關懷本土之作,為<外婆的澎湖灣>作曲填詞的葉佳修,也曾創作出一首充滿台灣鄉土氣息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鄭怡的<月琴>,以高亢的嗓音,歌詠台灣民謠歌手陳達的滄桑,同樣扣人心弦。

2014年我在廈門大學舉辦海外華文女作協雙年會,以大開大闔的<出塞曲>開道,迎出名滿兩岸的蒙古女詩人席慕蓉登上講台,禮堂內擠得滿坑滿谷的五千學子血脈賁張,其中又有多少蒙古人呢?而<外婆的澎湖灣>,也早已成為彼岸人人耳熟能詳的歌曲。「唱我們的歌」是七十年代台灣青年走出西洋流行歌曲侷限,尋找自己星空的一種民族自覺;至於「我們」究竟是誰,包括了些甚麼人?一首歌能傳唱多久的壽命與流行到何處的版圖,自然會在歷史上留下答案。


【世界日報】副刊 (十一、十二月徵文: 校園民歌與我) 12/24/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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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我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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