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校
民國六十七年（一九七八年）六月，台北松山二○六兵工廠的大操場上，「四四巨龍」反覆演練著「祥龍三叩首，向領袖致敬」的節目。巨龍盤成同心圓，龍頭在前，對著司令台。「嗶～！」一長聲清脆哨音，龍頭一叩首，「嗶～！」，再叩首，又「嗶～！」，三叩首。接著「嗶～嗶！嗶！」一長音兩短音重複吹三次，旁邊的大鼓也同時打著鼓點，盤龍按著節奏，迅速盤開，龍頭忽上忽下帶著龍身，從司令台右側出場。每天下班後，四四巨龍隊要練習一個多小時，雙十國慶就快到，加緊訓練，演出才精采。
那年，我從中壢的兵工學校調職到二○六兵工廠，年輕，才二十九歲，肩上一顆梅花，未婚單身。
每年二○六兵工廠的四四巨龍龍隊，為了準備國慶演出，六月就開始訓練。每天下午五時下班，兵工廠大操場上巨龍抬出，百多位隊員先做暖身運動、跑步、變換隊型，每個節目熟練後，舉起沉重的巨龍，全場奔跑飛舞。龍隊由各部門員工組成的，巨龍在操場上排練時，熱鬧滾滾，鑼鼓罄鈸，震天價響，巨龍舞動，塵土飛揚。我每天下班都會站在操場邊圍觀，看得興趣昂然，心裡也跟著澎湃激盪。
四四巨龍是民國五十三年（一九六四年）由聯勤四四兵工廠縫製。四四兵工廠後來改名為聯勤二○六兵工廠，四四巨龍也改名為「中華巨龍」。四四巨龍名聞遐邇，每年節慶報紙都有它的活動報導。進到二○六兵工廠，四四巨龍就在眼前，近距離看到它聲勢驚人的舞動，讓我心中震撼激動。巨龍百多公尺長，有四十四節，舞龍每節需一人，加上舞龍珠一人，巨龍要四十五個人才能舞得動。
舞龍有兩隊人馬，互相替換，還有放鞭炮、敲鑼打鼓的，隊員有百多人。隊員都是各車間員工，舞龍頭的楊立雄是鑄工所員工，一米八高，個頭粗壯，標準山東大漢，大家都喊他「楊大個！」。他當鍛工，打鐵時掄起十多斤鐵鎚，根本不當一回事，舞龍頭恰如其分。耍龍尾的劉小威，大家都喊他小威，瘦小精幹，動作靈活，是火藥所員工。其他像打大鼓的王師傅、敲鑼的小張，我都認識。我在水電所任職，常到各車間機器維修，和各單位職工都熟。
看龍隊練習我常心想，這四四巨龍耍起來威風，如果能帶隊到全省各縣市飛舞，一定好玩。一天我照例在旁觀看。龍隊練習完，楊大個滿頭大汗，端著碗涼茶，一面擦汗，一面走過來和我聊天。
「少校，聽說龍隊鄭隊長下個月要調走。你不老是想來龍隊玩玩？你來接隊長，我們支持你。」我心想，帶巨龍全省飛舞，有希望了！
龍隊歸政戰部管，政戰部主管是張立德主任。第二天上班看到張主任，我抓住機會詢問。「是啊，鄭隊長高升到總部。龍隊是臨時編組，隊長吃力不討好，廠裡沒人願意幹，傷腦筋！」他抱怨說。「我有興趣。我來，你看行不行？」我迫不及待的表態。「嗄，正找不到人！你當真，當真我就打報告了。」他高興地說。
第二天張主任約了我和鄭隊長到他辦公室談這件事。「報告已經送出去了，批准應該沒問題。時間急迫，你們倆先把交接的事情研究一下。」他先開口。
下班後龍隊集合，我跟在鄭隊長旁。楊大個、小劉、小王等認識的員工，老遠笑著和我揮手。龍隊隊員在操場運動跑步暖身，鄭隊長在場邊向我解釋哨音長短代表的意義。我和他一人一哨，他吹一次，我照他的節奏吹一次。想帶巨龍隊，先練基本功，我一遍又一遍認真地練習。
平常都是旁觀，站到場子上才知道哨子要吹得好不容易。四四巨龍隊舞龍表演一次半小時，有九個節目，每個節目的節奏和韻律都不同；像出場時的「神龍出海，威震八方」，龍隊踏著緩慢步子走出，走到位後轉成靈活翻騰。哨音要從「嗶～！嗶～！嗶～！嗶～！」的長音，逐漸加快成「嗶！嗶！嗶！嗶！」的短促音。最難的是壓軸的「祥龍三叩首，向領袖致敬」，巨龍舞步從快速變輕快，再變成舒緩祥和，最後慢步出場。那時是威權時代，這個節目最重要，不能出錯。
接下「四四巨龍」隊長位置後沒多久就知道，這隊長不好當。龍隊隊長就像交響樂團的指揮，用哨音配合鼓點，掌控巨龍舞動的節奏和韻律，巨龍舞起來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之間展示表演藝術的韻味。此外，表演時隊員消耗體力大，要注意每個隊員的狀況，有體力不濟的要盡快換下。
每年四四巨龍的演出都是那幾個節目，我想來些創新。我拜託好友火工所楊所長支援幾個人，帶些煙霧罐配合節目施放，營造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效果，楊所長爽快答應。
我再根據標準交響樂「呈現、展開、再現、終曲」四個樂章的布局，稍微調整節目順序。又把慢步、輕快、快步、激烈等不同舞步分配到每個節目裡，使整體更順暢。
練兵千日用兵一時。民國六十七年（一九七八年）雙十國慶總統府前的慶祝活動開始，「龍騰獻瑞—中華巨龍」為壓軸。那邊北一女儀隊剛下場，這邊王師傅擂起鼓棒，高舉雙手，輪流用力打擊面前的大鼓，小張領頭的鑼罄也跟著敲響。
跟著鼓點和哨音，百多公尺長的四四巨龍，起伏上下緩緩進場。巨龍在廣場盤成一個大圈後，接著是「祥龍戲珠八字舞」，巨龍霎時立體展開，龍珠左搖右擺徐緩前行，龍頭在後追著龍珠大幅搖晃，後面龍身跟著上下左右八字形迴旋。「嗶~！嗶~！」哨音清脆，「咚~鏘！咚~鏘！」鑼鼓齊響，「碰！碰碰！」炮仗煙花同時施放。觀眾看得過癮，掌聲不斷。
從慢漸快的「八字舞」沒停，緊接著是「龍行太極過天門」。巨龍從前後上下翻滾的八字型，變成蜿蜒蛇行，每節龍身行進速度有快有慢，像彈簧一樣鬆鬆緊緊，表現出太極陰陽兩魚此消彼長、互動的韻律。這個動作吃力，舉動全靠腕力，沒幾分鐘，隊員已滿身大汗。
等到「騰雲駕霧龍行空」節目一開始，火工所支援的員工就在廣場四周點起煙霧罐。鑼鼓聲中，巨龍在灰白煙氣繚繞中迴旋飛舞，若隱若現，像祥龍在雲間奔跑翻滾。這效果前所未見，觀眾看得如醉如痴。
最後是「祥龍三叩首，向領袖致敬」，蟠龍向總統府前的觀禮台三叩首後退場。節目結束。
回廠休息幾天後，我帶著「四四巨龍」隊到台中、台南、高雄等全省各地表演，高興地玩了一個月。
這些都是四十多年前的軍中往事。退休後過年或節慶常看到舞龍，不論台灣美國，都沒有我帶過四四巨龍的聲勢浩大。異國他鄉，夜晚孤燈下，偶爾想起那些年好玩的往事，巨龍飛舞，鑼聲鼓聲，耳邊迴盪，我常沉醉在當年情境。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 2020-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