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人

趙梅英/圖

1

美國華府的一個寒冬午後,大雪紛飛,雪花像剪碎的鵝毛一樣從天而降,下得又大又猛。沒多久,購物中心的庭園、樹上、椅子上、草地上,已覆蓋厚厚一層積雪。天寒地凍,誰都不願出門,購物中心的外賣餐廳生意特別旺,訂餐的電話一通接一通。阿英是接外賣熟手,能同時接幾支電話,也都忙得暈頭轉向。

隔著玻璃門,一抬頭,阿英又看見那個老人,黑瘦的皮膚,布滿皺紋的臉、頭髮、鬍子上,沾著些零星雪花。雪一直下,溫度一直降,老人受不了外面寒冷,畏畏縮縮地推開門,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餐館裡有暖氣,他可以暖一些。

「賴利!你又來了。」阿英皺著眉頭說。

賴利是這附近的老遊民,其他遊民來來去去,只有他在這附近時間最久。他雖然穿得破舊,卻梳理得整齊,舉止也斯文些,和一般印象中又髒又臭的遊民不同。

「外面好冷!我受不了。」老人說。

「那麼多餐廳,怎麼每次都來我們這裡?」

「妳不知道,前面的披薩店,剛進門就被趕出來。印度餐館的老闆娘很凶,門前都不讓過。天冷,人心更冷,只有妳這裡讓我進來。」老人在門口,不敢往裡走,冷得搓著手,唯唯諾諾地說。

「你穿得邋遢,會嚇走客人。餐館要做生意,不會讓你進。」阿英是打工學生,看老人可憐,不忍心趕他出去。

「我穿的撿來的舊衣服,我知道。我暖一暖就走,不會給你添麻煩。」

「經理回來前我跟你說,你馬上出去!」上次來個乞丐,經理嘮叨了一個禮拜。這次放進來一個老遊民,他看到了更會念個不停,念得更久。「前檯一丁點地方,流浪漢髒兮兮的,一個都不能放進來,免得影響客人食慾。」同樣的台詞,經理叮嚀過很幾次。

「好!好!你心好,謝謝。」外面大雪紛飛、寒風刺骨,老人嘟嘟噥噥地說。

正說著,電話鈴響了,阿英拿起電話。

「旺記外賣嗎?我要一個左雞、一個牛肉捲、一份蝦炒飯,半小時後去取。」聽聲音像是常來點餐的傑克。

「OK,總價三十九元。」

「可不可以給我一杯咖啡?」阿英剛放下電話,老人問。

「自己去倒。」阿英遞給他一個紙杯。經理不在,她只要不過分沒人管。

一位客人推門而入,是湯姆,附近公司的年輕工程師。

「我點的雞肉炒飯好了沒?」他問。

「好了!」阿英把包好的餐遞給他。

「外面雪好大,我在裡面吃!」他在前面小圓桌打開餐盒,吃了起來。快吃完了,才注意到站在角落盯著他餐盒的老人。

湯姆遲疑了一下,口袋摸一摸,掏出五塊錢,說:「再要兩個炸春捲!」

「怎麼!是份量不夠,沒吃飽?」阿英接過錢,夾了兩個炸春捲,包好遞給他。

「不是,是給他的。」湯姆把炸春捲轉手給了老人。老人接過來,大口咬著吃。餓了好久了,吃得口沫橫飛,津津有味。

門又被推開,帶進一陣涼風,夾著些雪花,是剛才電話點餐的傑克。

「好像有一股什麼味道?」他一進門聞了聞,捏著鼻子嚷嚷。

「什麼味道?不就是那個老遊民身上的氣味。」阿英說。

「餐廳要衛生,弄個邋遢的老遊民在裡面。我要投訴!」阿英把打包好的餐袋遞給他,臨出門,他說了一句。

老人聽到這幾句,三口兩口吃完炸春捲,夾著他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沒多久,經理送外賣回來,一進一出,兩人正好錯過,要不然,阿英還不知道怎麼跟經理說。

傑克臨出門的那句麻煩話,阿英忐忑不安地記在心理。餐廳最怕客人投訴,他要是告到市衛生局,事情就大了。

2

大雪斷斷續續下個不停,直到天黑。晚上九點,過了晚飯時間,餐廳生意沒那麼忙。電話鈴響了,阿英拿起電話。

「我是傑克,找你們經理。」是傑克,麻煩事來了!他一定是來投訴的。

「經理不在,出去送外賣了,有什麼事?」

「什麼時候回來?」傑克沒說什麼事,只追著問。

「不一定,外面大雪路難走,什麼時候回來很難說。」阿英敷衍了他一下,希望他不要投訴。

「那我找老闆!」傑克堅持不放,接著說。

「老闆在忙著炒菜。」

「請他來一下,我有事跟他說!」

「老闆是我爸,他聽不懂英語,你會說華語嗎?」如果老闆接了電話,肯定對自己不利,阿英靈機一動,順口掰了一句。

「噢,呃……」傑克沒料到,卡住沒作聲。

「有什麼事跟我說一樣,我會轉告他。」阿英追了一句。

「我下午取餐時,聞到你們餐廳有一股味道,不好聞。」果然是來投訴的。

「是那老遊民,已經要他不要再來了,不會有味道了。你是熟客人,請多包涵!」傑克不知道是阿英讓老人進來,還要她轉告經理。她雖覺得好笑,也不得不虛與委蛇一番。

「沒關係!不臭就行。我是為你們好,提醒你。」傑克放鬆了口氣,給自己找了個下台階。

「很抱歉!下次來,送你幾個幸運籤餅,表達歉意。」做生意要和氣生財,阿英許之以利,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沒關係,謝謝妳!」傑克掛了電話。

幸好傑克沒告到市政府衛生局,美國的規矩是有人告,政府機構一定要處裡。如果衛生局派人來檢查清潔,餐館勢必要停業幾天,生意損失就大了。也幸好是阿英接的電話,安撫了傑克,事情才沒有鬧大。

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第二天雪霽天晴,碧空如洗,積雪開始融化。「下雪不冷化雪冷」,外面氣溫更低。阿英看見那老人又來了,在外面磨蹭,沒有進門。

「昨天有人投訴,你不要再進來了。經理知道是我讓你進來的,會開除我。」阿英端了杯熱咖啡出去,對他說。

「噢!好!好!」老人拿著冒著熱氣的咖啡說。

那天下班回家,寒冷的夜裡,阿英看見老人裹著一條棉被,坐在走廊的一個角落,睜著眼還沒睡。

「這裡冷,你應該找個暖一點的地方。」阿英走過去,關心地對他說。

「這裡能遮風避雨,已經很不錯了。」

「你沒有家人?」阿英問。

「我年輕時有個家。那時在一家建築公司工作,有老婆也有孩子。」

「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阿英第一次遇到社會邊緣人,好奇地接著問。

「有次上工,綁鷹架的小工踏板沒綁緊,我一腳踩空,從兩層樓高摔了下來。沒摔死,摔斷了腿,成了個殘廢人。唉!不說了,說了難過。」一失足成半生恨,阿英的關心,勾起老人的痛苦回憶。

「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的『命』!」事情已過多年,他熬過了傷痛。

「不能工作,公司把我辭退。我不想拖累老婆,和她離了婚。從此沒有了住處,成了遊民。」

阿英這才知道老人和她想的不一樣,不是好吃懶做,而是有一段傷痛的往事。

「這些錢你拿著,給自己買些吃的。」她從包裡拿出剛分到的小費,遞給老人

「謝謝!謝謝!」老人習慣了別人的施捨,沒有推讓,接過錢,連聲道謝。

3

歲末的一個晚上,太陽下山後越來越冷。八點過後,附近辦公樓值小夜班的員工陸續下班回家,是外賣餐廳的另一個生意高峰,訂餐的電話一通接一通,進來取餐的一個接一個。

「嘩啦」,有人推門,阿英認出來,進來取餐的是珍妮,附近一家托兒所的老師。她幾乎每天這時候來拿外賣。

「門口有一個老人,外面冷得要命,可不可以讓他進來?」一進門她就說。

「不行!他穿得邋遢,經理不讓他進來。」

「要有同情心,不能因他穿的不好,就不讓他進來。」

「經理說我們不是做慈善事業,不能有同情心。我也同情他,但是我要是放他進來,自己就會出去。」阿英向她委婉解釋。

珍妮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幫他買一客什錦炒飯,讓他進來吃!」

有買餐就是客人,沒理由不讓他進,不管誰付的錢。可是如果經理看到,不知道會怎麼想?這也是個問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阿英左右為難。

「嘩啦」,帶進一陣寒風,湯姆推開門進來,說:「我剛好路過,沒有先電話訂餐,現在點餐?我餓了,可以在裡面等。」湯姆點了個雞排飯套餐。

這時珍妮幫老人點的什錦炒飯做好了。她去外面扶拄著拐杖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來。

「他們不讓我進!」老人推拖著,面有難色地說。

「我幫你點了什錦炒飯,你現在是客人,可以進,進來吃吧!」

老人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了看珍妮、看了看阿英,阿英低著頭沒看他。他放下拐杖,第一次正式坐在小圓桌前,正式吃一頓飯。

老人沒吃完,經理回來了,看見了老人在餐廳裡。「阿英!你怎麼……」

話還沒說完,珍妮接了嘴:「老人在外面冷得發抖!我幫他點了個什錦炒飯,請他進來吃的!不關阿英的事。」珍妮說明原委。

「他只是穿得破舊,裡面暖,讓他進來一下沒關係!」在旁等餐的湯姆開口幫腔。

客人不能得罪,經理沒接嘴,直接走進了廚房。

老人三下兩下扒完了飯,吃飽了也暖了,一手夾著拐杖、一手拉開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出去,正好傑克進來,一進一出,門口交錯而過。

「不是說不再讓遊民進門,怎麼又讓這老人進來了!」一進門,傑克習慣性地捏著鼻子抱怨。

「我幫他買了一個客飯,他和你一樣,也是客人。我請他進來吃的!」珍妮替阿英說。

「飯店不能挑客人,這個我知道,我只是怕遊民不衛生。」傑克沒料到是這個情況,愣在那裡。隔了半晌,才轉頭對珍妮說。

「他只是穿得破舊,況且只在門口,吃完就走,應該還好!」珍妮回說。

傑克覺得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沒再說什麼,取了餐,出了門。

4

一天早上餐館剛開門,像平日一樣,大廚、抓碼、雜工,每個人都在各忙各的。阿英在前檯開電腦,準備點餐資料,餐館裡靜悄悄的。

一個男孩趁大家都在忙,從敞開的後門偷偷溜進廚房,打開冰箱,抓了一袋冷凍雞翅,一溜煙跑了。

「有個孩子偷了一袋雞翅跑了!」阿英看得一清二楚,對大廚說。

「看到了!」大廚說。

「追,出去追!把他抓住。」

「不用。」大廚說。

「為什麼?他偷了我們的冷凍雞翅,是小偷,怎麼不追「」」阿英急了。

「冷凍雞翅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何況,萬一追上了,他有武器,給我們一刀。何必呢,不用追!」

阿英想了想,大廚說得也有道理,一袋冷凍雞翅值不了多少錢,犯不著費力氣去追。再說,即使追上了,也打不過他,划不來。這件事阿英沒跟老闆說,免得他生氣。

下班後,她走過賴利窩著睡覺的角落,把這件事跟她說了說。

「妳說的那孩子我認識,是我以前同事的兒子,小時候我還抱過。長大了不學好,常見他在這附近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改天我叫他老爸教訓教訓他。」

才過了一星期,那男孩又來了。這次是一手拿了一袋冷凍雞翅,拿了兩袋溜了出去。

「他又來了!」阿英對大廚說。

「我去嚇嚇他!」大廚說。

上次拿一袋,這次拿兩袋,太過分了。大廚看不下去,拿了把切肉刀追了出去,隔老遠一面揮舞著尖刀,一面大聲吆喝。男孩回頭瞥了一眼,加快腳步,像狡兔一樣飛快跑了。

他來偷東西,沒人追,也沒有報警,縱放犯法就是鼓勵犯法。這次他又來了,賊膽還越來越大。阿英拿起電話,準備打「九一一」報警。

「電話放下,不要打!」老闆看到,制止了她。

「他是小偷,我叫警察來抓他。」

「警察來了,拉起封鎖線,要詢問、要作筆錄,一天生意都沒了,損失比兩包冷凍雞翅還大。萬一警察抓到了他,還要去警察局指認,以後開庭還要去作證,麻煩大了。不要報警,關好後門,以後注意一點就行了。」老闆從做生意的現實角度考慮,說得也有道理,只是和學校老師說的大道理不一樣。

晚上下班,阿英去問賴利:「你說找他爸管他,怎麼他今天又來偷東西了?」

「我和他老爸提了,他老爸說:『我退休了,靠微薄的社安金過活,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孩子大了不聽話,管不動了。』」賴利想了一下,接著說:「這樣吧!最近天氣暖了些,我把我的窩挪近你們餐館一點,幫你們注意著點。」

「那也好。開餐館做生意不容易,東西被偷,老闆心疼。先謝謝你啦!」阿英說。

賴利雖是遊民,講義氣,就近看著,年輕人偷東西有所顧忌,比警察巡邏還有用。第二天,賴利果真把他的窩挪到「旺記外賣」附近,那以後好長一段時間都風平浪靜,那孩子沒再來了。

一天下午,餐廳生意最清閒的時間,大廚在抽菸看報、經理在玩遊戲機、老闆在椅子上打盹、阿英在手機和朋友閒聊,餐廳靜悄悄的。

突然,「砰」的一聲,門被推開,衝進來了一個拿著槍、戴著頭罩露出兩個眼睛的人。阿英看神態,知道是那個來偷東西的男孩。

「不要動,手舉起來!」他把槍點了點,輪流指向每一個人的腦袋。

一下子,大家都醒了,都站起來把雙手舉在頭上。只有老闆還在呼呼大睡,大廚踢了踢他的椅子,他才嚇了一跳,醒了過來。

「誰是老闆?」男孩拿著槍大吼。每個人的眼光都看往老闆。

「錢櫃打開!」男孩知道了,拿槍指著老闆說。

老闆顫抖地從口袋掏出一串鑰匙,找出一支,打開收銀台的錢櫃。男孩飛快抓了紙鈔裝進背袋,接著用槍指著阿英說:「錢包拿出來!」他知道女人都把錢放在錢包。阿英從手袋拿出錢包打開,裡面只有幾十塊。男孩把錢抽出來,阿英看見他拿著槍的手在微微顫抖,顯然他比任何人都更緊張。

前後不到兩分鐘,男孩推門出去,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突然,外面「啊」的一聲慘叫,是那男孩的聲音。接著是棍子「砰!砰!砰!」一下接一下的打擊聲,和「嗷!嗷!嗷!」一聲接一聲的嗷叫聲。「強盜啦!你膽子大啦!」夾雜著賴利的嘶吼。

「滾!我不要再看到你。」賴利說。男孩被打在地上,掙扎爬起來,顧不得拿掉落的背包,連滾帶爬,飛快地逃跑。

大家推開門出去,只見賴利拄著拐杖,靠在門邊大口喘氣。

阿英問:「怎麼回事?」

他說:「我看到他進去,知道是搶劫。我不敢進,貼著牆等在門外,他出來,迎頭一拐杖,把他打矇了。又拚老命,一下一下用力痛擊,把他打跑。」他語音一轉,又說:「他背包留下了,你們點一點,看錢有沒有少?如果沒有,就不要報警。放過他吧!他還是個孩子,不知道搶劫判刑很重,要坐穿牢底。」

賴利講義氣,也有感情,這個時候了,還在替老友的兒子求情。老闆一如既往,沒有報警,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留在阿英記憶裡的,只有被被搶時的恐懼心情,和槍指著時的可怕感覺。


【世界日報】(小說世界) 12/4、5、6/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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