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夜幕低垂,酒吧裡爵士鋼琴伴著她旋轉起舞,風雅的喬治城特別欣賞她的秀氣。雖然從沒「痛飲狂歌空度日」的經驗,可是冥冥之中,喬治城增強了她點酒的膽量,趁興點一杯茴香杜松子烈飲;反正今晚是公司同業彼得請客,索性把酒吧當作實驗室、酒杯當作實驗管,今晚她本人是實驗品,人生原本就是形形色色的實驗。

她家的族譜,每一頁都發散濃厚的酒味,從祖父到表舅、弟弟,還有寵愛她三千倍的爸爸。衝著酗酒這檔事,她幾乎肯定自己是領養的,完全不像家人,她對老朋友保羅醫師抱怨:「喝一、兩口腦袋就發昏,是怎麼回事?」保羅說她可能對酒精過敏,喝一口酒精就衝進腦門,難怪發昏。

有時候在正式的社交場合,不喝酒好像不禮貌,喝酒助興,不喝掃興。說實話,如果她真的要練習喝酒,小兒咳嗽藥水裡的甜漿,就夠她醉醺醺了。

練習喝酒她嘗試好幾次,大學剛畢業時,她和幾個朋友到南部鄉下硫磺溫泉礦度假,山區裡,秋風蕭瑟涼颼颼,浴罷飢腸轆轆,大夥決定叫一大鍋麻油雞暖身祛寒;麻油、生薑、幾瓶米酒燉三隻肥雞,好漢們開吃,她也當仁不讓。一小碗熱湯,三兩口喝完,意猶未盡,端起第二碗、第三碗,大口一飲而盡,一股熱流徜徉全身經脈。

稍作休息,她站起來準備去衛生間,怎麼感覺輕飄飄的,頭重腳輕,兩條腿和兩隻手臂微微發麻不聽使喚,身體搖搖晃晃,鞋底像沾黏在地板,動彈不得。夥伴們跟她說:「這鍋麻油雞至少用了四、五瓶米酒,老妹,妳喝多了,這叫做醉酒,懂不懂?連麻油雞湯也能把妳灌醉,笑死老百姓。哈,快喝點熱茶解解酒。」麻油雞能把她灌醉,令人啼笑皆非。

醒復醉、醉復醒的感覺不舒服,她不願意再沾酒精,意想不到的是,神聖的美國州政府法院傳令她出庭擔任陪審員,讓她來判決另一個酒鬼的命運。被告是一名韓裔女士,人長得標緻年輕,服飾高雅,她的罪名是酒後駕駛,已是第三次犯規;在座的七個陪審團員,一個非裔男士,五個白人,她是唯一的亞洲女性。那楚楚可愛的被告看到她時,雙眸驚喜到像遇見救命恩人,彼此都是亞洲來的,本是同根生啊。兩個陌生人江湖因緣,安排她們相逢於法庭;一廂情願,義無反顧地,她得拔刀相助。

於是她刻意忽略了被告醉酒駕駛的三次前科,譴責其他六個陪審團員態度偏執、強詞奪理,並展開熱烈辯論。其他六人對付她一人,六雙冷漠的眼睛盯著她,六把唇槍舌戰封殺了她孤單的聲音。多數人施加壓力,擾亂了獨立思考的敏銳,僵持兩小時,勢不得已她只得委曲求全,匆匆投降,同意其他六名陪審團員的判決,認定被告有罪。對這個酗酒的官司,她始終懷著矛盾和內疚。

今晚喬治城鋼琴酒吧的氣氛特別誘惑,端上桌的是茴香杜松子酒,加奎寧水再加一點鳳梨汁。她小酌一口,五官頓時感覺通了氣,酒廊裡爵士樂洋溢,八十八個琴鍵,不知不覺把她捲回天真的童年,浮浮沉沉在爸爸溫馨的微笑,兩隻小腳站在板凳上,數著酒櫃裡各式各樣的酒瓶;酒櫃的玻璃濛濛反光,輝映她的小影兒、小眼睛、小鼻子、小耳朵和長辮子。

坐在旁邊的彼得興高采烈,口沫橫飛滔滔不絕,她一小口又一小口,淺酌慢飲,一滿杯茴香杜松子酒居然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沒浪費,打破了自己平生喝酒的紀錄。看看手表已經過了午夜,她對彼得說:「天晚了,走吧!明天還得早起報到上班,我先到樓下衛生間去一下。」

她站了起來準備下樓,才邁出一步就感覺身輕如羽毛翩翩飛翔,雲海裡追趕爸爸溫柔的笑靨,她心想:「現在我長大了,爸,我可以跟您夜飲三更天,您酒櫃裡的水晶酒瓶,還飄散著醇香。」

無可奈何,麻煩彼得扶著她,小心翼翼下樓找衛生間。那一刻,她恨不得一頭鑽進地洞,太尷尬了。

「今晚妳得到我家過夜,別開玩笑,可不能自己開車回家。」彼得一本正經地說。

坐在彼得車上,雖然已經沉醉不知歸路,她還趕緊給自己打圓場:「中國古詩詞瀰漫酒氣,蘇東坡開懷痛飲時,還舉杯問青天,明月幾時有,真妙。」話說完,頭一歪,她就混混沌沌進入夢鄉。

次日醒來,好似睡過悟空打一個盹兒的兩百年,仰望天花板,她發現自己毛毯覆身、橫躺在彼得家的客廳沙發床上。謝了彼得,她靦腆地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回家的路經過昨夜尋醉的喬治城,尋醉為的是尋親吧!不論醉或醒都有爸爸的祝福,乾一杯他慈愛的書卷氣,還有那英姿風發的劍眉,他與泛泛宇宙早已同銷萬古愁。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2022-06-07


Total Page Visits: 956
尋醉
Tagged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