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這些年,她陷入情感糾葛太深,像一隻身上插了幾枝斷箭的走獸,雖然仍活著,但創傷持續發疼。於是她下定決心,搬到這遙遠而安靜的小鎮,期待在與世隔離的狀態下,讓時光自然消融身上的斷箭,癒合傷口。

搬來的次日,清晨出外散步,她發現人口不多的小鎮,街上晃蕩的貓兒卻不少。從此,她散步時總掛著一小包貓食,只要見到街貓,就拋撒幾塊貓餅乾。

生活在都市時,她對貓狗從來無所謂好惡。來到靜寂的小鎮,家家閉鎖著門戶,那些走動的街貓,發散出風一樣來去不羈的生命氣息,竟然讓她首度感到親切可慕。牠們欣然吃下她拋過去的每一小塊貓餅乾,可始終和她保持著一石之距。食罷,慵懶地躺下來,無聲地目送她離去。

她與貓隻淡如水的關係,終止於那日遇見了小灰。淺灰的毛色近於高雅的芋頭紫,尾巴的灰色中夾雜著一環環模糊的純白,雙眼上方也有灰白相間的紋路,四隻腳彷彿穿上女校儀隊牛奶色的靴子,身材纖細,眉眼純淨,整體氣質宛若清秀溫婉的女學生,和其他街貓的粗冷外表差如雲泥。

「喵喵,喵喵。」看牠優雅地吃完餅乾塊,她忍不住出聲呼喚。小灰澄亮的眼睛望著她半晌,款款走了過來。她俯身輕輕地撫摸,全然忘記街貓身上可能攜帶的不潔。接著,小灰躺了下來,愜意地翻滾著身軀,似乎要表演舞蹈回報知音。

幾天下來,貓人之間建立了親密的互動。一天,小灰竟然尾隨著她的腳步,亦步亦趨來到她的小屋門口。此後,她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前晚煮好的雞腿剝絲切碎裝碗,再配上一碗乾的貓食,連同小碗水,一起放到門口餵食早已等在紗窗門前的小灰。

傍晚也是同樣的餵食。她買了一個直筒狀貓房,裡面放入她的舊絨衣作為保暖的墊子,小灰懂事地住了進去。她又增添了兩件玩具掛在門前灌木叢上。吃飽後的小灰跳上跳下逗弄著玩具上的鈴鐺,發出簡單而清脆的響音,猶如牠的笑聲。她很滿意在小鎮上交到了第一位朋友。

然而,不久她就發現,小灰並不滿足於早晚的餐點、可以抵禦子夜寒風的貓房和消磨時間的玩具。牠渴望和她建立進一步的關係—-牠,渴望進入屋內。

牠常常蹲在大門口,琥珀色的眼珠盯著紗窗門。她每次出外,必須小小翼翼地挪動身軀,避免房門大開製造空檔讓小灰竄進。幾次出門倒垃圾沒有關好大門,進屋時看到小灰正在屋內四處巡弋。疼愛小灰的她,也只能板起面孔,作勢趕牠出去。不久,小灰攀上了廚房窗口,睜大了眼睛望著或洗碗,或烹調的她,似乎想進來分一杯羹。又後來,牠越過木籬進入後院,蹲在後門口,仍然一派癡想登門入室的神情。她硬著心腸不讓牠進來,但又感到憐愛虧欠,常走出去丟幾粒牠愛吃的貓糖果。

遠道來看她的朋友,也覺得小灰秀麗可人,是貓界的玉女,問道﹕「這麼漂亮的貓咪,為什麼不讓牠住進來呢?反正早晚兩頓一樣餵食。」

「不,一旦讓牠住進來,我就要負起不少責任,例如,帶牠去獸醫那裏做很多檢查,打針。而且,牠的毛也會落得到處都是。有時候我要出外旅行,誰來照料牠?平常,我也得在電腦上進行一些遠距工作,室貓會讓我分心。再說,牠一旦成為室貓,著眼衛生因素,我就不能讓牠再出外遊蕩,到時牠忍耐不住戶外的各種誘惑,怎麼辦呢?」

隔著紗窗,兩人望著門口也正呆望著她們的小灰,金色的陽光下,牠芋紫的毛色煥發著天鵝絨的柔軟細緻。她滔滔不絕地向朋友解說種種不能讓小灰住進屋子的理由,也強調她很喜歡小灰,很滿意目前這種相處關係,會繼續供給牠生活所需……

突然間,一個念頭如同雷電般擊中了她,讓她閉上了嘴。過去十年與她愛怨糾纏不清,始終不願給她名分的那個男人的臉龐浮出心底,那一刻,她才瞭解了他一逕在想些甚麼。


【世界日報副刊】 8/22/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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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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