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生

   長江橫貫四川,從四川宜賓至湖北宜昌一段長一千零三十公里,又稱川江。

    我家鄉瀘州是川江邊一座商貿古城,主街與長江伴行十多里,距江邊僅咫尺之遙。市區平坦,位於長、沱兩江交匯處,狀如木筏,呈現獨特的「江城」風景。

    古代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長江為四川與下遊地區交流,提供了極為重要的通道。江上的船舶與交通,隨時代變遷而變化,伴隨著沿江人們生活的改變。

川江兩岸,古往今來留下許多前人遺跡。臨水遠眺,似乎還能隱約聽見,古代詩人們在這一帶江上的吟哦。李白(唐)「夜發青谿下三峽」,陸遊(宋)「棹歌欸乃下吳舟」,汪元量(元)「輕舟疾復徐」,楊慎(明)「扁舟孤棹宿楓林」,張問陶(清)「旃檀風過一船香」①……無不點綴著在江霧中出沒的木舟帆影。

    直到百多年前,川江上還只有木船。人們乘船渡河去對岸叫「過河」,去沿江上下的鄉場小鎮叫「趕船」,到遠的地方如三峽以下則須買舟雇船。

   「過河」的擺渡竹蓬小木船,長丈多,寬三四尺,可載十來人。船頭一船工兩手各操一槳,船尾一人把舵,從上遊的碼頭出發,划抵對岸下遊數百米處停靠。小船上擠滿背揹手提或挑擔的乘客,隨船身在激流江波中起伏,令人提心吊膽。船家們卻習以為常,春夏秋冬風雨無阻,每日駕船在這寬闊的江面上從容往返。

    那時沿江兩岸無公路,城裏人去上下遊走親訪友,「趕船」比旱行省力又方便。那木船竹篾船頂,兩三丈長,六七尺寬,船體較「過河」小船高大,吃水更深,船頭船尾各有三、四排划槳,船尾一梢公把舵。船倉中,兩側有長條木凳與船體固定供客歇坐,乘客所攜物件則堆放艙中空處,在客貨兼運時乘客須擠座在貨堆上。小時候隨母親去姨媽家,我對「趕船」留下了深刻印象。

    上水時,除船頭一人撐篙和船尾的梢公,船工們盡數下船拉縴,拖船逆水而行。江邊沿途時有河溝、匯水、危崖、石岸,拉縴人經常涉水及腰,全身多近赤裸,僅腰掛寸褸遮羞。在灼熱的夏陽下,縴夫們曬得黝黑的弓背上汗珠閃閃發亮,在船旁浪花激起的嘩嘩水聲中,吼著雄渾低沉的拉縴號子,那情景、那聲音讓人深感生活的艱難。

    下水程又是另一番景象。船夫們赤裸著上身,雙臂整齊、用力地翹起水珠串串滴落的長槳,應和著臉紅筋脹的領號人高亢激越的唱詞「夥計們喲,加把勁囉!……到了碼頭吃晌午啊……吃豆花,喝燒酒喲!……」,隨節奏重複地吼著低沉的「嗨——咳——,嗨——咳——」聲,一下又一下猛地斬下擊打著江水。在一陣接一陣的號子聲中,船箭一般地順著江流向下遊飛去。

    川江號子,由號工即興編唱,眾船工幫腔,一領眾和,有廿多種詞牌,一百多首唱詞。上水時,有撐篙、扳撓、豎桅、起帆、拉纖等號子,下水號子也因拖扛、平流、見灘、闖灘、下灘而不同。陸遊過江城詩中的「棹歌」,即今船家號子,「欸乃」就是棹歌相和之聲,早已在川江江面響徹了千百年。

    長江水源來自雪山冰川。冬季枯水期,寬闊的河灘上,滿是光滑的卵石,四處堆砌著夏季上遊木筏流來的漂木,木工們在奮力拉鋸分解巨幹;許多用木架撐起的木船橫七豎八躺在地上,船工們在忙著補船身、塗桐油,養護維修。中午時分,江邊泊船上升起縷縷炊煙,時而響起工友們午飯時喝酒猜拳的哄笑。

夏季洪水時水量倍增,江水滿含泥沙變為濁黃,江面幾與岸平。一到汛期,水上航船絕跡,只見滿江巨流如龍蛇奔竄,此起彼伏掀起高高的濁浪,裹卷著上遊沖刷下來的巨木、覆舟、破房、死畜等形形色色物件,以雷霆萬鈞之勢由西奔瀉而來,沖撞激盪得河床如巨篩搖晃,在不絕於耳的呵呵吼聲中,又向東洶湧奔騰而去,展露出川江暴烈的一面,令岸上觀者心顫魂搖。

江中不時有人溺水,或是成人失足掉入河中,或是兒童戲水被浪捲走,最嚴重的是航船翻覆。一年夏天,從上遊下來一客船,逢洪水期水急浪高,載人過多吃水太深,不幸進水沉船導致慘禍。被打撈起後裹上白布的數十具遺體,成排擺在岸邊,悲傷的親屬們哭聲震天,給人留下慘烈陰暗的記憶。

    機動輪船,比人力木船安全和高效。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年),近代著名實業家盧作孚成立了民生輪船公司。雖然跨江「過河」和去沿江鄉鎮的「趕船」仍靠木船,但客輪已承擔起沿江城市間客運。在抗戰時期,川江航運發生了改變。

    一九三八年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大量人員與物資集聚在宜昌。在盧作孚先生組織和領導下,採取分段運輸、輪船木船並用的方式,不顧日機轟炸晝夜兼程強運四十多天,以損失輪船十六艘、犧牲船員一百一十六人的代價,搶在宜昌失陷前,將一百五十餘萬人員、1一百餘萬噸貸物全部運入了四川,勝利完成了著名的「宜昌大撤退」偉大壯舉

那時的美國援華物資,用汽車沿滇緬公路運抵昆明後轉運入川,在江城藍田鎮跨過長江再運往川內成渝各地。為此,江邊修建了汽車輪渡碼頭。汽車渡船船身木平臺,約半個籃球場大,由機動拖船用鋼纜套定牽引,一次可搭載六到十輛汽車,對抗戰物資運輸起了重要作用。其後二十多年,川江船運幾無變化,發展遲緩。

中國大陸在上世紀五、六0年代「大躍進」,搞土法「煉鋼」,急需燃料濫伐森林。上遊砍伐的樹木,用水運到下遊地區。在夏季江水充沛期,川江上出現了許多沿江漂流而下的木筏。

木筏約半個到一個籃球場大,由許多大樹幹用粗竹篾繩並排絞捆在一起組成。筏上架有一到兩個丈長的筏槳——長長的木桿頂端撐起巨大的竹編槳葉,每槳由兩人以上操作,掌控木筏漂流方向。木筏到達沿江目的地後,就地解散,樹幹在江邊靠人力拉鋸分割成木板,再用汽車拉走。

直到文革結束後,國家實行改革開放,長江航運才開始了迅速發展。

經濟建設需要,森林資源銳減,導致木材緊缺,於是造船的木料改用水泥、鋼材、塑料代替。載人渡船也逐漸用機動拖輪帶動,取代了人划縴拉。

隨著造船工業發展,七0年代後川江上輪船越來越多,客輪取代了拖輪,貨輪也取代了木船。於是,江邊渡口紛紛設置了供輪船停靠和方便人們上下的囤船。囤船下部為船,上部為木屋,可在水上移動,停在江邊碼頭,供乘客候船休息。貨運碼頭也陸續建起了貨運棧橋,方便貨物的快速裝卸

    自八0年代以後,川江兩岸公路系統和汽車運輸變化巨大。從江城市區到沿江上下城市和鄉鎮,有了定時的交通客運班車,民間貨運車輛服務也發展起來。本世紀初,江城建起了第一座長江公路大橋,橋身橫亙江面半空,如巨龍般跨過寬闊的河谷,從此兩岸往返變得十分方便。最近十多年,在這段僅一百多公里的江上,又陸續建起了六座大橋。

    沿江陸路交通運輸的發展,尤其是過江大橋建成,導致了川江航運與兩岸人們生活的巨變。汽車輪渡首先停運,繼之渡人「過河」的輪渡消失了,最後民眾「趕船」去上下遊的客輪也停了。江上客輪數量迅速減少,岸邊許多客運碼頭不再需要,先前停靠客輪的囤船,紛紛變成了供遊客品嚐魚鮮的「魚莊」水上餐廳。伴隨著區域城市化的進程,人們紛紛往市區遷移,沿江上下的許多鄉場小鎮,也逐漸地沒落衰敗了。

    隨著近些年四川經濟發展,川江上貨運量大增,大量的貨輪,為沿江兩岸經濟發展提供了強大的支持。為了通過長江下遊地區與國際海運對接,在江城市區下遊江邊,建起了四川最大的集裝箱碼頭供巨輪停靠,在四川對外的國際貿易中發揮起愈來愈重要的作用。

今天,川江上的木船,已走進了博物館。川江號子,也只能在電視節目或鄉土藝術舞臺上聽見了。江城十多里長的河岸,早已變成了樹蔭濃密、遊人如織、寬敞美麗的濱江公園。只有兩只竹蓬木船和一群弓背縴夫的雕像,還靜立在江邊廣場上,無聲地訴說著千百年來川江岸邊人們的艱辛歷史。

現在,除了裝飾華麗的遊輪,江上全是滿倉重載的貨輪匆匆上下。抗戰時江邊岩壁上鑿刻的「還我河山」巨字,依然醒目。時有來自國內外各地的遊客,成群結隊站在長、沱兩江交匯處的公園高岸上,久久地眺望前方那滾滾向東的長江巨流。偶爾,你還能看到,在近岸的江面上隨波蕩漾的三、兩只小船,和船上默不作聲緊盯著江水的垂釣人。

(註:①《瀘州詩三百首》,趙永康等選注,瀘州文新出版社,1992年。)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2021年1月1日和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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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船舶今昔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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