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舉棋不定，是我個性的弱點之一。是否邀請三位朋友來家跨年? 我著實猶豫了幾個禮拜。然而，這次不能全怪我優柔寡斷，局勢瞬息萬變才是主因。
陽曆除夕，我總會安排活動，往年根本不是問題。小時候最期待農曆除夕，它吹響了歡慶春節的序曲；年長後最害怕過陽曆除夕，眼睜睜地看著熟悉的一年在分秒中遠颺高去，而無法抓住它的腳步。或許，這是人們喜歡共聚一起跨年的原因，藉著吃喝玩樂，勁歌熱舞，逃避單獨面對舊歲不再的惆悵沉重。
每年進入十二月，朋友即傳來邀請函，囑我們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到其府上共迎新年。有些年輪到我們作東，也樂於在家中款待好友們。我們也喜歡參加跨年舞會，穿上旋轉起來圓滿如花的長裙，隨著優美的樂曲舞向新的一年。無論是家庭派對或國標舞會，都有豐盛的餐飲和令人拋卻減肥念頭的各式甜點。當然，倒數聲中手裡一定要握著一杯香檳，對著琥珀色的氣泡許下新年的諸多願望。
孩子們小時候，我們常利用聖誕到新年的連續長假返台探親。前幾年，我們則和已經獨立生活的子女出門共遊，在哥斯達黎加、西班牙、葡萄牙、義大利邁入新年。2018年除夕在義大利的蘇連多(Sorrento)，家人因為白天流連龐貝廢墟，走了太多路感到疲累，早早回到旅館入寐。睡下沒有多久，我被室外「砰砰砰」的噪音吵醒，走到落地窗前張望，天哪！黑暗的夜空怒放著璀璨瑰麗的煙火，銀紅金粉、姹紫寶藍，此起彼落，跨越整個蘇連多城。原來義大利千家萬戶過年點燃煙火，就如中國人迎春必放爆竹。那晚蘇連多的滿天繁華，不由勾起我的鄉愁舊憶，深深懷念起在台灣過年的青春歲月。
2020年的除夕，所有迎接新年的慣例一概付之厥如﹕沒有親友共聚，沒有佳餚美酒，沒有歌舞助興，沒有異國風情…先生和我吃過簡單的晚餐，看了一會兒電視，就上床休息了。我們甚至沒有如同往年，在電視機前等候跨年的那一刻，看著紐約時代廣場上的大蘋果，在群眾倒數齊喊聲中往下降落。不，那年的時代廣場沒有一名觀眾。美國所有城市的跨年晚會全遭取消，人們被勸告留在家裡，躲避比傳說中的「年獸」更恐怖千萬的新冠病毒。
躺在床上度過2020年清冷除夕的我們，回顧史上最詭譎憂悚的一年，飽受驚嚇之餘，最大的新年願景，就是剛剛批准的新冠疫苗能夠早日輪到自己施打。有人以「見到隧道口的亮光」隱喻，來表達對2021年擺脫疫情的高度期待。誰會料到，行駛在黑暗隧道裡的時光列車，出了一座山洞，竟然又進入另一座黑洞。2021年疫情起伏轉折，光明的時候短，黑暗的時候長，屢屢乍明復暗，乍喜還憂，比前一年更要撲朔迷離。
2021年初始的四個月，美國疫苗數量無法覆蓋全民，只好依照年齡、健康狀態和工作性質，採取分段式的施打策略。未輪到的民眾固然如大旱之盼雲霓，輪到的民眾仍因粥少僧多而爆發預約恐慌，更加深了民眾的沮喪和憂慮。當時竟有年輕男女，打扮成爺爺、奶奶模樣，以騙取疫苗注射資格。
亂象到了五、六月，出現趨緩轉機，成人都可注射疫苗，疫情呈現下降趨勢。很多地方放寬口罩限制，允許室內集會，餐館重啟堂食，戲院、球賽開放，悶在家裡一年多的民眾，驛馬星也開始蠢蠢欲動。可這種寬鬆氛圍沒有持續多久，公衛官員又發出警告，民眾仍須戴上口罩和保持社交警覺，因為Delta變種病毒自印度席捲全球，美國確診、住院與病歿者數目又呈現上揚趨勢。等到人們聽厭了Delta大名，十一月Omicron變種病毒又從南非長驅直入。政府聲嘶力竭呼籲，打了兩劑防疫針的民眾快點去打第三針，以補強防疫力。
另一方面，疫苗供應綽綽有餘的美國，到了2021年底，還有四千萬民眾堅拒接種疫苗，且誓死不戴口罩，不保持社交距離，不惜和飛機服務員大打出手，或被公司解雇。由於這些不把疫情當一回事的頑固民眾，美國疫情一直無法清零，以致於疫苗充分供應下的2021年，新冠歿者居然高達五十萬，讓2020年的三十萬瞠乎其後。雖然目前的住院和病歿者絕大多數沒有接種疫苗，但疫情無法緩解，也對已注射者造成突破性感染的威脅。
十一月底，我獲知朋友L已打過補強針，便邀請她除夕來我家吃飯，她欣然應允。過去一年半，她孑然困坐家中，一直走不出殤逝深淵，逢年過節能和朋友共度，當能稍微排憂解悶。之後幾週，媒體上大量報導Omicron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新冠疫情竟然再度回到一年前的嚴峻形勢。十二月下旬美國單日確診高達二十多萬，歐洲確診人數也屢創新高。檢測和醫院床位再度陷入吃緊狀態。球賽、表演紛紛停辦。聖誕節期間全球航空公司因為員工檢測、隔離、染疫，造成人手短缺，而取消四千航班。公衛專家再三警告，避免人多場合，否則2022年的前三個月，美國將會增加數十萬病歿者。
我每天注意Omicron情勢，考慮是否要告訴L跨年派對取消；或許，只邀她而不請原來計畫的另一對夫妻陪客。早上，對著明亮的陽光，我傾向於依照原定計畫舉行；晚間，聽了全國新聞的駭人報導，又打算取消邀約。
看來，2021年的除夕夜，人們依然無法大規模群聚，無法參加舞會，無法旅遊。
展望2022年，可憐的云云蒼生，是否還要繼續被迫認識一個個希臘字母，Delta, Omicron後，還會有Pi, Rho, Sigma等變種病毒一一橫空出世嗎？由於窮國缺乏疫苗和富國大量民眾拒打疫苗，新變種仍有衍生的廣大空間。
樂觀的一面是，Omicron雖然傳染力超強，但毒性不高，是否意味著未來的新冠變種，朝向危害較輕的流感化發展？而近日美國輝瑞和默克藥廠都宣布研發出新冠口服藥，足以有效保護染疫者免於住院和病歿，是聖誕節慶裡的佳音，誠摯盼望它們是最後一個黑暗隧道盡頭的光明。
如此反覆思量，終於，我決定按照原定計畫，三位朋友都邀來跨年。我們都打了補強針，平日皆深居簡出，出入皆遵循防疫規則，難道不值得接受與朋友共享美酒美食的犒賞嗎? 我們要回顧過去兩年的曲折長路，也要展望新歲，討論結伴出遊的計畫。
2/03/2022世界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