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貝多芬的C小調鋼琴慢版「悲愴奏鳴曲」第二樂章,緩緩抒寫心靈的渴望,如泣如訴令人沉醉。我奉勸有小嬰兒的媽媽,寶寶鬧人不睡是因為缺少知音相伴,讓寶寶躺在這首「第二樂章」旁邊,不到三十秒鐘即恬然入夢,屢試不爽,可能是貝多芬效應吧。

大學有一學期的課外活動是貝多芬「命運」第五交響樂研討,每周三中午有七十分鐘,我們隨著樂曲第一樂章的第一個音節,以C小調上弦樂器和單簧管,共同奏出四個堪稱世間絕響的「三短一長」命運敲門聲,「抨-抨-抨-抨——,抨-抨-抨-抨——」隱約穿梭整個第一樂章,有種擺脫不掉命運枷鎖的韻味。

三十歲的貝多芬做這首曲子時,聽力惡化,「當命運敲門時,我將抓住命運的喉嚨,」他憤怒地說。直到今日,貝多芬的才華可媲美希臘神話的奧林帕斯山;其父為奧國皇室音樂師,貝多芬對音樂的癡愛是有傳承的前因。

我自己的母親就是樂癡,她總是喜歡問我的朋友:「黃同學、李同學,你們對古典音樂懂多少?」她說並不是要考他們,而是想教他們。她要我們三兄妹猜一個謎:「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音樂科班出身的母親和她的同行,多半是如此真性情,我理解,因為我有幸教過音樂系的學生。

雖然教的是音樂系的英語會話課,但學生知道我喜歡音樂,每每邀請我旁聽相當正式的音樂系鋼琴組期末考演奏會;大部分學生為拿高分,多選擇技巧難度最高的蕭邦「革命練習曲第十二號」(Revolution Etude Op. 10, No. 12),或是李斯特的「La Campanella」(義大利語「小鈴鐺」) 這一類的名篇曲目。

鋼琴詩人蕭邦於一八三一年,當波蘭「十一月起義」被俄羅斯打敗後,寫下「革命練習曲第十二號」,他哀嘆:「這一切給我帶來很大的痛苦。」一改浪漫腔調,他譜寫彈奏技巧極度複雜的革命練習曲,聽起來和弦衝突,情懷激盪;有的時候我懷疑,演奏這類情感沸騰的作品,若是鋼琴手缺乏壯碩的體格,不知如何駕馭起伏迴盪的曲勢。

獨創鋼琴彈奏技巧難於登天的作曲家,非李斯特莫屬,他的快板「小鈴鐺」練習曲,以右手橫跨至少八個鋼琴白鍵,有時甚至在十六分音符的一剎那,連續跳動兩個完整的八度音域,觀眾的眼睛幾乎跟不上彈奏者手指跳動的速度。  

蕭邦和李斯特的期末考試表演完畢,我的學生感覺好似賽完一場日本角力,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接下來的戰後慶功,機靈的學生立即改場景為現代流行音樂,三個學生六手聯彈黃梅調「梁山伯與祝英台」盡情放歌:「英台呀,我不到黃河心不甘心……地老天荒心不變。」裝腔作勢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隨即以錯落有致的巴哈賦格(Fugue)切入台灣民謠「雨夜花」:「雨夜花,雨夜花, 無情風雨誤阮前途……」唉,這些音樂科班的學子天天吃古典音樂的有機蔬菜,難怪偶爾要來一道佛跳牆。

無論素齋或葷腥,音樂的盛宴可以滋養大腦,七個長得像豆芽菜似的音符,無論是小弦切切的私語或是大弦嘈嘈的七嘴八舌,它們的融和能夠左右人的情緒。

「知音」啊,為什麼中國春秋時代留下世人皆認同的這兩個字;樵夫鍾子期遙遙聆賞俞伯牙「志在高山流水」的琴音,伯牙驚讚:「知音啊!」

兩人約好兩年後見面,可恨子期已病故未能履約,「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複鼓。」心戚戚焉。南宋民族英雄岳飛無眠之夜,亦曰:「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

許多音樂家仍不解為何知音的人可以安慰彼此的魂魄,解或不解,無國界的音樂藝術賜給了我貝多芬的「第二樂章」,乘著它的翅膀,我一如嬰孩飛翔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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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樂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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