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風

左:當年十來歲的小弟裝大人,搭著我的肩膀合影;右起:小弟,作者,三姊與么妹。
右:2022年秋家人同遊貓空,已有憂鬱症的小弟(左一)強作歡顏,未料竟是姊弟的最後一面。

叮噹!睡夢中,五妹突然傳來小弟因肝昏迷而往生的噩耗,並囑咐暫時勿打擾他的子女。剛抵台幾天,尚在自我隔離中,本期待年初二回娘家時,得以與走不出喪妻之痛的小弟長談。以小弟這兩三年來鰥居、厭食、肌少與借酒消愁的狀況判斷,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本不意外,但惋惜哀痛卻未稍減。

也許我與小弟有緣吧。我們這個兩男六女的大家族,都步入七八十歲大關了;疼我的大姊與三姊病逝時,我都沒能專程回台祭拜致意,倒是小弟夫婦先後辭世時,我都正好回台省親。

小弟夫婦外貌登對,恩愛異常。他個性豪邁,敢於冒險衝刺,專門進口大型重機械。交貨時,穿著牛仔褲,戴著墨鏡,騎在車上或站在車前的英姿,驕傲而挺拔,頗有西部牛仔不可一世之風。

小我三歲的他,從小就聰明絕頂,手腳靈活。小學時,個子瘦小,卻鑽橫槓,騎爸爸的腳踏車到處流竄。我上初中時,他負責教我騎車,在後面扶著鐵架,聲嘶力竭地邊跑邊指揮。有次騎到一家醬油廠旁,惡臭難忍,我忘情地用一隻手掩鼻,結果車子不平衡,摔進滿是褐色醬汁的臭水溝裡,精疲力竭的小弟也跟著跌了進去,兩人一身汙水,卻笑得開心。

小弟愛美,初中時就無師自通修改衣物,把褲腳裁短,襯衫口袋移位,領子改型,或者袖峯縫上一張籃球隊的徽章等,無所不能,他順其自然地成為我裁縫技巧的啟蒙師父。

猶記得小時候,他提著水桶,在田埂上撈浮萍餵鴨子的靈巧身影;在成功嶺受訓時,利用短短午休時間,滿眼血絲,全身臭汗,跑步來會客的親熱擁抱;以及周末郊遊,兄弟姊妹在陽明山草皮上打滾撒潑的情景,多麼可愛的美少年。

家父是守成的公務員,養家餬口,已無盈餘,家裡有三個女兒分別送養,留下的也都得自籌學費。大哥考入公立大學時,就半工半讀。三姊放棄二女中而讀有津貼的師專;小弟讀外縣市的私立大學時,父母就指定由已就業的大哥負擔小弟的學雜費。從那時候起,兄弟就偶爾為錢起爭執。小弟好客,交遊廣闊,生活費常不敷使用,遭大哥數落。

後來小弟作生意,厚待員工,拉攏客戶,錢也是右手進,左手出。進口百萬元的重型機器,經常是靠負責財務又兼職服裝店的弟媳設法周轉,才得以擺平,弟媳的精神壓力可想而知,也許裡外煎熬,好生生的她得了乳癌,化療的副作用,常使她痛不欲生。

疫情爆發前一年,弟媳由乳癌二期轉為血癌。年底我回台,她已病入膏肓拒絕探訪,等我因公去了一趟北京回台,就只趕上她的告別式。小弟遵守太太「要走得美美」的遺言,為她化美妝,戴假髮,著華服;瞻仰遺容時,我心生不忍而淚下如雨。

五妹幾度越洋報告小弟健康欠佳,而又不聽勸誡的情景,逼得我也加入盯哨行列。有次台灣深夜,他聽我指示,將冰箱裡僅有的兩個番茄,兩個馬鈴薯,一個大洋蔥,半顆高麗菜通通放進電鍋裡熬湯,並視頻為證,我囑他勿忘添加肉類;還有一次,在美國深夜收到他寄來示好的早餐食品圖,是一個白饅頭,一片乳酪,與兩片火腿,我囑咐他要少吃醃肉。如此隔著大洋,相濡以沫的兩位白髮姊弟,人間也許不多見。

小弟走後兩天,我與姪女通話,她喊了一聲「姑姑…」就嚎啕大哭。原來兩個40出頭的孩子,在四年內父母雙亡,事發突然六神無主,對於如何安排父親的後事,姊弟倆毫無頭緒,而且各持己見。

「媽媽一輩子過得辛苦,希望下輩子能夠自由自在,不再被束縛。爸爸說死後想面海,可是弟弟知道爸爸深深思念著媽媽,只是嘴上不說。他要把爸爸葬到媽媽旁邊,讓他們永遠在一起。姑姑,媽媽下葬的墓園看不到海,又兩人窩在一起,完全違反了爸媽的遺言…」。姪女抽泣著說。

我束手無策,只能陪哭。一夜無眠,決定以筆代口,於是短訊姪女:「如何安置父母遺體,有兩重意義:父母安息和子女安心。前者是靈界,無法應證;後者是現實界,可以掌控。相信只要你們安心,父母就能安息。我有兩位資深教授朋友,都在臨死前受洗,一反終生佛學信仰,為的是要讓家人不為繁文縟節所累!換言之,此時真正要考慮的是生者的安心,而不是死者的安息,希望你們能了解。」

次日,姪兒姪女終於取得共識,決定將父母樹葬在同一個墓園的不同區,這樣父母有各自的空間,但想念時又可以互訪。如此,他們都安心,相信父母也能安息。

大年初二,如往年一樣,先去大哥家拜年,再到小弟家。爸媽都不在了,姪兒晉升為一家之主。焦頭爛額做出一桌媽媽的拿手好菜。席中,他幾度強忍淚水,叫人無比心疼。臨走前,含淚環抱兩個大孩子,叮嚀他們要早日走出陰影,重新起步。

返美途中,對於我們兩老應如何安度晚年,以及我們的獨生女將來可能面對的哀慟,似有一番新的體悟。唉!人生一世,因緣際會,聚散無時,可奈何?


3/31/2024 【世界周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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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往/安心與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