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我的廚藝之路)

母親精於廚藝,無論家裡請了幫傭做助手,或是她一人獨撐廚事,母親都不厭其煩地每天變換菜色,務求讓發育中的四個孩子們吃得營養美味。她還要滿足挑嘴的父親和父親帶回家打牌的朋友們,從下午點心、晚餐供應到消夜。上海本幫菜自是樣樣都精,還常看電視學傅培梅烹調,學了幾道西式名菜讓家人開洋葷。在飯館裡吃過的新菜,回家後,她琢磨一番也能炮製得八九不離十。

而我,完全沒有承傳到母親這項才能。

我自幼對烹調毫無興趣,連簡單的廚事都左支右絀。有次被母親臨時拉去下水餃,竟連抹布也一起下到鍋中。高中設有烹飪課,三人一組,我總是袖手旁觀,等著享受同學做出來的熱騰騰美食。

在台灣的二十三年裡,我進廚房幫忙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了天性對庖廚之事缺乏興致,有一個能幹的母親包攬一切也是主因。母親不願因家事耽誤我們的功課,也嫌我們笨手笨腳妨礙她在廚房裡施展身手。一直到今天,子女們去探望高齡九十五歲的老母,她仍對我們的刀工和烹調手藝不甚滿意,一定要親自下廚才覺得菜餚可以入口。

在廚藝先天不足、後天缺乏磨練的狀況下,我接到美國研究所的助教獎學金,必須提早半年入讀春季班。一個月內就得啟程赴美,一堆雜務需要處理,根本沒有學習基礎廚事的時間。我這才感覺到自己就要被空投在荒島,不知何以果腹的恐慌。

初來美國,租的學生間沒有廚房,午晚餐在學校餐廳解決。周末某男生邀我到他有廚房的公寓作客。此人在台灣也是遠庖廚的君子,平日也都是以美國餐餚應付,到了周末也想嘗嘗故鄉風味,而小城又沒有中國餐館,既然雙方都不會燒菜,按照中國習俗,掌勺的重任自然落在女生肩上。在台灣從來沒有炒過一盤菜的我,無師自通地端出芹菜炒碎牛肉、青椒雞丁,賓主雙方竟都吃得津津有味。於是我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在烹調上天賦異稟。

結婚多年後,我才了解到自己的廚藝比起第一盤芹菜炒牛肉,進步非常有限。

身為職業婦女,上了一天班又在華府惡名昭彰的堵車陣裡蝸行龜步一小時方抵家,實在沒有精力與熱情去講究晚餐的細緻和變化多端,往往將蔬菜與肉胡亂地湊合成一鍋了事。周末雖然有較多的時間做菜,但我想將其後幾天的菜餚也一併燒了,便忙得筋疲力盡,自然談不上精緻,只求量多。曾有來客觀看我炒弄大鍋菜的架式,不可置信地笑道:「你好像做菜給一連軍人吃。」其質粗量大可想而知。

然而我終非不食人間煙火之輩,也很享受口腹之慾,對故鄉美食尤其常起蓴鱸之思,思而不得,只有自己動手。在 YouTube 問世前,或憑食譜,或靠記憶,挑出有閒暇有興致的黃道吉日,試做某些餐點。屢屢抱著重大的期望開展,卻常以面目與味道全非的成品收場。由興奮到失望的巨大落差,令我沮喪良久,失去自信。

如果僥倖成功,狂喜之後該道美食可能有三種後續發展。第一,因為做起來耗時費事,彷彿千辛萬苦登上了喜馬拉雅山,心願已了,遂將美好的滋味藏諸心底。例如那次照食譜做出童年常吃的雲南破酥包子,層層開裂的薄皮宛若嬌嫩的牡丹複瓣在掌心輕輕顫動,完全是舊時回憶中的楚楚風致。可我從此再也沒有做過。家中堆滿了做西式餐點的香料,都是我某年某月某日興頭大發,為做某樣餐點特意購買,只用了一次就束之高閣不再臨幸的「深宮怨婦」。

第二種後續發展,就是日後再做該道餐點,竟以失敗告終。例如那次做腸粉,處女作差可和點心茶樓媲美;第二次再做,卻支離破碎。為什麼第二次不如第一次?這和我喜歡自作主張更改食譜不無關係。第一次戰戰兢兢照譜做,第二次隨意將材料加一點、減幾分,可能便是成敗的關鍵。意興闌珊下,以後再也不願嘗試了。

第三種後續發展最圓滿且天長地久,就是日後經常再做,久而久之掌握了訣竅,終於把該道餐點列為我屈指可數可以端得上檯面的拿手菜。例如台式肉焿與魷魚焿,經過多次摸索,瞭解最後放入畫龍點睛的工研黑醋、香菜、胡椒粉,道地風味必定濃郁迴盪舌上。炒過的香菇、蝦米、臘腸丁、油蔥酥,與浸泡一晚的糯米混合後用大火蒸熟,方能保證台式油飯的顆粒晶瑩,軟而帶勁,滋味鮮郁。年糕片必須水煮到一定軟度,取出瀝乾,再倒進炒好的肉絲、香菇、韭黃與白菜略炒,才可做出軟糯腴滑的上海炒年糕。自從我掌握了這幾道餐點的成功竅門,還沒有在外面的餐館吃過更佳的風味,因為自做的食材遠比餐館新鮮。我做的八寶芋泥,無論外層的紛紅駭綠圖案,還是中層自製的芋泥和內裡現炒的豆沙,都比正式酒席的八寶飯要清爽細緻得多。至於酒釀,已經得到標準甚高的母親肯定,幾乎要授以認證之書了。

空巢期後生活節奏放慢,我有較多時間鑽研廚藝,最高興的是體會出發麵的訣竅,花捲、包子、生煎包都做得白胖鬆軟,還依照網上示範,做出玫瑰饅頭和小豬包子等藝術造型。女兒讚美「味道和台灣餐館一樣」,不經意的一句稱讚,總算了卻為母我一樁陳年心事。

小時候女兒從外婆家度假回來,曾經遺憾地對我說:「你比我幸運,你媽媽比我媽媽會燒菜。」確實,回想幼時媽媽每天絞盡腦汁更換菜式,有太多「媽媽的味道」伴隨我們兄弟姊妹一生。而我這總是像軍隊伙伕般燒大鍋菜的媽媽,將來留給子女是什麼樣的味道記憶呢?

如今女兒成立了自己的家庭,體驗到上班與家務兼顧的辛勞,回娘家前,經常打電話來預約想吃的餐點:肉焿、油飯、炒年糕、蔥油餅、鍋貼、生煎包等等,離開前還要打包帶回家。廚事上缺少天分的我,如今總算交出一張及格的成績單了。

其實,子女記得的不是母親能做什麼精緻美食,而是為他們準備餐點的用心與愛心。幾次聽到女兒告訴女婿,婚前媽媽曾為她準備壽司、印度餅加蛋等等帶去辦公室當午餐。我做的壽司實在不怎樣,現成的印度餅攤上一張蛋也易如反掌,然而趕早起身親自而為的心意,卻是讓她香暖於口、印記在心的人間美味。

(寄自馬里蘭州)

世界日报 副刊 2020-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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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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