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從智利的聖地牙哥啟航,六天後,郵輪終於抵達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Cape Horn),即將進入南極洲,乘客一路積蓄的期盼將興奮不斷推升。且慢!面前橫陳著一道難關–惡名昭彰的德瑞克海峽(Drake Passage),儼然南極洲的護城河守衛,正虎視眈眈,立意要給遠客來個下馬威。

德瑞克海峽位於南美洲與南極洲之間,是南極洲與其他各大洲距離最短的通道。大西洋、太平洋、南冰洋在此交匯,最窄處寬645公里。以順時鐘方向由西至東環繞南極洲的洋流(Antarctic Circumpolar Current)遇到這個狹窄的通道,爭先恐後擠入,引發洶湧波濤。同理,來自三大洋的風也在這裡形成弄堂風效應,風勢格外強勁,翻攪海浪,顛簸船隻,是全球最危險的航道之一。穿越德瑞克海峽的暈船故事駭人聽聞,不勝枚舉,很多人甚至將胃中食物吐空後仍然不斷嘔出黃色膽汁。

行將進入德瑞克海峽,船隻開始搖晃,我吃了暈船藥,又在手腕上套好防暈帶,早早躺上了床,彷彿搖籃裡的嬰兒陷入酣沉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感到風浪稍微平緩,急忙下床奔向窗口,拉開窗簾急著觀看慕名已久的南極洲究竟長得何等模樣。只見窗外濁雲低垂,灰海無邊,哪有陸地的影子?吃早餐時,船長廣播宣布,鑒於天候不佳無法看到狀如大象頭伸長鼻子的象島,郵輪將繞過象鼻前端駛往下一站。他說,這種能見度不佳的灰濛濛狀況,是南極常有的現象,有時可能持續數天。天哪!乘客們響起一片哀嚎,我們航行南極半島總共才四天耶!

正在懊惱地和友人們唉聲嘆氣,坐在餐廳窗旁的我突然見到一座雄偉的山嶽,從朦朧的雲霧中露出峰頂,不由大叫一聲,頓時與友人們衝到甲板上。山形嵯峨,雲霧縹緲中時隱時現,彷彿高懸於荒海之上的一處聖界,天威難測的氣勢令人仰視崇畏。雲霧逐漸稀薄,兩旁的高岳低陵次第現身,展現象鼻南面海岸線的風貌。甲板上的人群越來越多,個個亢奮難抑,郵輪也暫停前進。我看到四個人以高山為背景,努力擺出最好姿勢,替他們照相的人卻頹然放下照相機,說道﹕「看不到山了。」果然,原先的景致又遭到雲霧吞噬,回到十來分鐘前的蒼茫渾沌。

南極半島位於南極洲的西北角,是最接近有人居住大陸的南極土地,和南美洲最南的火地群島相距一千公里。南極半島面積五十二萬兩千平方公里,沿岸有無數小島,星羅棋布,形成寬窄不一的水道和海灣,昔日航海家和捕鯨、捕海豹獵人為這些島嶼、水道與海灣定出名稱。四天裡,船公司規劃了不同的觀景點,可天氣不俯首配合,屢屢因能見度不佳無法觀景或浪高不利航行而取消某些景點,有一日甚至全天只見到灰蒼海天。幸好船公司機動調整航線,讓我們在其餘三天的某些時段,能夠清晰地欣賞到壯美的南極風致。

從南美洲駛入南極,彷彿從彩色電影轉換到黑白電影。無論是南極半島還是大小島嶼,站在甲板上眺望,入目大多為黑白灰三色。白色的有平闊的冰原、夾在兩山谷裡攤展的冰川、覆蓋山陵的積雪、漂浮在海上大小與形狀各異的冰山,以及,飛舞空中宛若墜絮的雪花。黑色的是積雪融解後露出的基石。山岳丘陵或高峻或低矮,原就各有動人態勢;一月底正是南半球的盛夏,雪融程度在山壁上造成不同的積雪與基石比例,有的白多,有的黑盛,有的涇渭分明,有的黑白間雜,彷彿造物主以荒寒的南極洲為畫板,揮灑出或狂放,或娟秀的一幅幅水墨畫,惹人讚嘆不絕。

南極的雲層和海水多數時候也是暗沉沉的灰色。黑白灰三色中,有時可以看見少許不同的色彩。我們曾見到太陽穿過雲層,一如舞台燈光聚焦於某處冰川上,使雪白轉化為柔和的淺金色。由於陽光中的藍光波長不易穿透冰層而停留在表面,冰川和冰山表層偶而呈現半透明如水晶的淺藍。偶而灰雲後露出小片青天,如同洗過一樣清澄。

有趣的是,能在這片苦寒海天中生存的動物,大多數也以黑白灰覆身,和諧地融入周遭環境。座頭鯨(humpback whale)是南極最常見到的鯨魚類,背部黑色,腹部或黑或白或灰。放眼波瀾起伏無涯的南冰洋,只要見到一蓬水柱沖天,啊哈!座頭鯨現身了。躍出水面又沒入水中施展的弧形身段,何等從容美麗。倘若距離夠近,還可以欣賞到牠大鵬展翅般的尾巴入水前瞬間停棲海面,優雅地告別視線。

南極洋上翱翔的鳥兒,最常見的是信天翁(albatross),擅於駕馭風力飛行,得以在風勢強勁的南冰洋生存。飛行時雙翅伸展,與主體呈現黑白相間的身影,簡潔優美。僅在南極繁殖的雪鹱,全身皎潔宛若冰為骨,雪為羽。

南極洋的眾多鳥類中,最討人歡心的小精靈無疑是企鵝。雖屬鳥類,短小的翅膀無法飛行,卻擅潛水,直立走路則搖搖幌幌,狀甚討喜。

一群群企鵝在南冰洋裡鼓浪前進,乍看還以為是海豚。游累了,牠們喜歡從海裡筆直躍上漂浮著的冰山,彷彿搭乘渡輪,悠閒地直立著遊目四望,愜意的模樣呆萌極了。

南極有八種企鵝,此行我們看到帽帶(Chinstrap )企鵝、麥哲倫(Magellan)企鵝、異教徒(Gentoo)企鵝與國王(King)企鵝。國王企鵝高約70至100公分,下喙、後腦和頸根有少許鮮豔的橘色,體積上次於帝王(Emperor)企鵝,行走時氣宇軒昂,的確有王者之風。帽帶企鵝高70公分左右,最顯著的特徵是從頭至頸有一黑色線條,宛若繫住黑帽的帶子。異教徒企鵝高約51至90公分,黑頭上有白色類似頭巾的花紋,狀如葡萄牙語中的異教徒頭巾。麥哲倫企鵝高約70公分,頭上有一道白環,前胸到兩腿側有一條黑色寬帶。 似乎造物主創造各類企鵝時,頗用了一番心思,在黑背白腹的基調上變換著花樣。

黑白灰三色建構的南極,呈現無與倫比的單純和優雅,卻極泱泱大氣。我們也曾在阿拉斯加的郵輪上,見到類似的白山黑水景象,但南極洲的白山黑水更為壯闊,更加蒼茫。它是草木不生的洪荒之地,遠離文明的化外之界,地處偏隅遺世獨立的蒼涼孤冷,格外令人震懾,恐怕只有黑白電影方能捕捉其滄桑幽寂。

列名世界第五大洲的南極大陸,面積一千四百萬平方公里,是地表最寒冷(勝過北極)、平均海拔最高(2350公尺) 、風勢最強勁的洲。鮮為人知的是南極內陸實為地表最乾旱的沙漠,年平均降水量小於200公釐,百分之九十八土地上覆蓋的厚雪,乃是千萬年不融化累積所致,不適人居,沒有任何文明遺跡。西北角的南極半島最靠近南美洲,氣候較為和暖,郵輪多航行至此,逗留數天即轉回紅塵人寰。

南極洲的英文名稱Antarctica源於古希臘文,意謂「北極的對面」。公元前350年左右,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在《天象論》一書裡提到「北極的對面是南極」。但南極究竟在哪裡呢?始終牽動著歐洲人的想像。例如,1520年葡萄牙航海家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1480-1521航經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群島,以為那裡就是南極。

1773年1月英國航海家庫克(James Cook ,17281779)的船隻進入南極圈, 是人類近身南極最早的文獻記載。1820年俄國、英國、美國船隻都聲稱見到了南極半島,引發探險家野心大動,謝克頓爵士(Sir Ernest Henry Shackleton,1874-1922年),在二十世紀初四度探險南極最為傳奇。

1902年11月初次踏上南極大陸,二十八歲的謝克頓和兩位同伴預計從海岸步行兩千五百公里深入南極盡頭—-南緯九十度的南極點(South Pole),可惜三人罹患壞血病,體力不支而忍痛退卻,距離南極點八百五十公里。1908年11月謝克頓率領三位新夥伴再度朝南級點出發。馱物的小馬跌入冰窟窿損失裝備,三人將皇后交託的國旗插在南緯八十八度二十三分處,不得不在食物告罄前回返船上。這次謝克頓距離南極點只有一百八十公里。

1911年挪威人阿蒙森(Roald Amundsen, 1872-1928)成功抵達南極點,締造人類紀錄,鼓舞謝克頓再次探險南極。1914年8月,他率領「堅毅號」(Endurance)從倫敦啟航,可惜船隻卡在南冰洋的冰塊中無法動彈,十個月後沉入海底,根本無緣接近夢寐以求的南極點;但他在船沉之後坐上救生艇,不屈不饒的求生意志和智慧,一如船名「堅毅號」,將出發時的二十八人安全帶回倫敦,同樣得到世人的尊敬欽佩。1921年9月,謝克頓再度展開南極探險,次年船抵達南喬治亞島的第二天,謝克頓竟然心臟病突發溘然長逝,安葬在島上。只能隔海遙望南極大陸,夢想他的未竟之志。

根據科學家的推證,南極大陸本與南美洲、紐西蘭、澳洲、非洲屬於同一陸塊,彼時的南極洲氣候並非酷寒,是很多古生物的棲息地,包括三類恐龍。多種植物遺跡也斑斑可考。後來各大洲一一分裂出去。大約兩千三百萬年前,南極洲與南美洲徹底斷離,分裂出來的德雷克海峽讓南冰洋超低溫的洋流得以環繞南極洲流動,隔開了北方低緯度的溫暖洋流,彷彿將南極大陸放入一個環形冰凍箱內,氣溫不斷下降,終於成為冰雪層封的荒寒之地,猶如受到魔法詛咒,沉睡不醒的白雪公主。

近代人發現這位白雪公主身家豐厚,諸如﹕廣袤的面積、豐沛的礦產、大量的海洋資源、不屬於任何國家的轄治,一一激發了各國的野心覬覦,遠道而來企圖染指。

 1946年,美國在南極舉行軍事演習,旨在訓練軍隊極地作戰的能力。隨後幾年,英國、阿根廷和智利對南極某些土地展開主權之爭。眼看人類貪婪好戰的本性從地球其他角落蔓延至南極,行將毀滅世上最後一片淨土,「漁陽鼙鼓動地來」好不驚心動魄!

1959年十二國簽署了《南極公約》,後有三十八國加入,嚴禁各國在南極舉行軍事活動和主權爭奪,只能從事科學研究。爾後數十年,各國陸續簽訂多項國際公約,保護南極的動植物與礦產等自然生態不受破壞。截至2016年,南極洲已建有一百三十五座科學營,每年有一至五千位來自世界各地的科學家到這裡進行科學實驗。

南極洲雖是不宜人居住的洪荒之地,卻不能免於地球整體的環境汙染影響。上世紀七十年代,科學家發現南極洲上空的臭氧層在二十年間持續變薄,形同露出一個臭氧層破洞。缺少臭氧層去吸收陽光中具有破壞性的紫外線輻射,氣溫變高,導致南極冰洋的浮游植物與磷蝦減少,南極動物因食物短缺而面臨生存危機。再者,暖化將使佔地球冰蓋80%以上的南極冰蓋大量消融,預估全球海平面將上升六十公尺,淹沒眾多濱海城市。

1974年,科學家馬里奧·莫利納(Mario Molina)和舍伍德·羅蘭德(F. Sherwood Rowland)發表論文指出,造成臭氧層破口的元兇之一是氟利昂(CFCs),它被用來製造冰箱和空調的冷卻劑、氣溶膠噴霧罐和工業清洗劑。經過二十年的觀察,兩人的論點獲得印證,而獲頒1995年諾貝爾化學獎。

1987年二十四國簽訂了《蒙特里爾議定書》,要求各國逐步淘汰氟利昂等化學品。近年科學家觀察到南極上空的臭氧層破口確實有縮小的可喜趨勢。 然而,代替品如氫氟氯烴(HCFCs)和氫氟烴(HFCs)雖然不傷害臭氧層,卻對氣候造成新的破壞。例如,最常用的氫氟氯烴,使全球變暖的可能性幾乎是二氧化碳的兩千倍。南極的冰原冰川仍不斷地加速融化。

站在甲板上回顧郵輪漸行漸遠的南極,我心中充滿無限不捨,壯麗到令我「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這塊地球上最後一片淨土,下次再見時會是何等光景?

【世界日報】 副刊 05/10-11/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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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片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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