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拜影音串流平台之賜,坐在家裡看電影成為吾家晚飯後的例行娛樂。琳瑯滿目的電影類型令人不知何從挑選,每晚先生問我要看哪種類型,我屢屢回道﹕「懸疑片(suspense)。」文藝片次之。酷愛文學的我竟然偏好懸疑片,始於兩年前看了1998年發行,由麥克・道格拉斯與格溫妮絲・派特洛主演的懸疑片《完美謀殺》(A Perfect Murder)。

一位華爾街理財專家史蒂芬正在煩惱個人嚴重的債務危機,偏又察覺到他的年輕富有妻子艾茉莉和畫家大衛有染。一則憤怒,二則覬覦妻子的上億財產可彌補虧空,於是威脅利誘大衛去殺害艾茉莉。兇手沒有得逞,反遭自衛的艾茉莉以烤肉溫度針刺死。移去兇手面罩後,史蒂芬驚訝發現並非大衛。自此史蒂芬與大衛互相算計,劇情峰迴路轉,高潮迭起,鉤心鬥角直到最後一刻。

劇中警探卡拉曼,自然得發揮推理能力尋找真相;而史蒂芬身為陰謀策畫者,有纍纍犯罪前科紀錄的大衛則被迫應對,隨著情勢脫韁發展,兩人也都必須不斷地思考推理,揣測對方下一步動向,以採取攻勢克敵自保。

《完美謀殺》的血腥與暴力場景不多,真正恐怖之處在於史蒂芬和大衛兩位道貌岸然者,邪惡心機深不可測,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也不斷發揮推理能力,研判劇情的走向。猜對故事結尾的觀眾,無疑是推理高手;猜錯的,也在錯愕中充分享受到奇峰特出,連綿不止的驚奇。看過《完美謀殺》後,我就開始迷上推理片,持續尋找另一部劇情綿密,跌宕曲折的「完美」懸疑片,可惜不少推理片不是劇情牽強附會,就是過於血腥暴力,缺少《完美謀殺》的嚴謹俐落。

細細回想,我喜歡推理片或小說,年少時代即有跡可尋。我固然嗜讀浪漫的愛情小說和蕩氣迴腸的詩詞歌賦,可也著迷英國作家亞瑟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和阿嘉莎・克莉絲蒂諸如《東方快車謀殺案》、《尼羅河謀殺案》等偵探小說。日本推理小說也讓我看得手不釋卷。數十年前,《世界日報》小說版經常連載日本偵探小說,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篇,是描述某地公路三不五時發生連環車禍,車輛接連爆炸的火焰延燒出一條金燦燦的長龍。經過警方偵查,終於發現是一位攝影記者在公路旁佈下混淆駕駛人視覺的目障,製造連環車禍燒出一條火龍,他躲在暗處守株待兔,得以捕捉到詭異而慘烈的炫目華麗,達到獨家報導之目的。

懸疑片絕大多數與犯罪有關,經常和犯罪片(crime)、驚悚片(thriller)歸為同類,偵探小說也總涉及謀殺,裡面不乏血腥暴力,可能讓人畏懼、不安,卻像蜜糖似的吸引著個性平和守法的我,自己也想不通,甚至感到一絲罪惡。

其實,懸疑片與偵探小說所以引人入勝,並不在謀殺案帶出的人性醜陋面,而在於抽絲剝繭的推理過程,和人類與生俱有的好奇心與推理能力產生共振效應。推理並不一定應用在偵查犯罪上。黃心川在《印度哲學通史》中指出,古印度極其重要的哲學派別正統派,包括正理論、勝論、數論、瑜伽、彌曼差和吠檀多等六派,皆認為人類瞭解現象世界的方法有下列幾種﹕感官直覺、推理、宗教經書的哲言、類比、推定等。可見推理是人類超乎生理本能,不受宗教經書的侷限,獨立運用腦力去思考、分析、研判、做出定論的一種認識宇宙萬象的層次。

正理論派進一步將推理分為「己推理」和「他推理」兩種。「己推理」是自我探索的心理過程,未必對人言及。人們時時都在進行推理,解決生活的大小事項。「他推理」是把自己推理達成的意見,透過語言和有組織的論述,傳給別人或者駁斥別人。科學家看到某一自然現象,先進行「己推理」,做出推理、蒐證、修正,最後歸納出科學定律,公諸於世,變成「他推理」。懸疑片與偵探小說也是從創作者的「己推理」成熟為和觀眾與讀者分享的「他推理」。

中國推理小說不及西方和日本枝繁葉茂,不知道是否和中國文人傳統的「文以載道」理念有關,總覺得推理小說環繞著謀殺案發展,涉及「怪、力、亂」,不足為訓。事實正好相反,推理小說有其正面的警世意義。小說裡的兇手,往往精心設計出殺人謀略,甚至借刀殺人嫁禍於人,意圖天衣無縫逍遙法外。辦案者在漫無頭緒中明察秋毫,循著草蛇灰線,找到出乎眾人意外的犯案者,為受害人伸張正義,同時也昭告天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切勿傷天害理而心存僥倖。且看華人社會對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故事始終興趣不衰,1993年推出的台灣電視連續劇《包青天》由於收視率居高不下,居然拍出236集。觀眾隨著辦案過程中懸疑與推理輪番角力而淋漓酣暢地享受到戲劇的張力,最後公義伸張,人心大快。

前幾天我在觀看台灣政論節目時,聽到一干名嘴討論政治局勢和醜聞弊案,言之鑿鑿地抽絲剝繭,極盡推理之能事,而這類政論節目,在台灣竟然多到泛濫地步,可見觀眾之多。我突然想到,誰說華人不重推理呢?


【世界日報】(副刊) 4/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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