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讀到封皮和紙頁脫落的「紅樓夢」。

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字面的解釋是反覆研讀一萬卷書,把書都讀破了,下筆方能洋洋灑灑,頻有神來之筆。

在資訊爆炸、生活步調急促的現代社會,讀書破萬卷談何容易?倒是有一本書真的被我讀到封皮脫落,前後幾十頁也不知去向,就是我的第一本「紅樓夢」。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我向鄰居借得「紅樓夢」捧讀。那時台北人因為傾城迷戀凌波與樂蒂主演的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而被稱為「瘋人城」。會唱片中所有黃梅調歌曲的我,覺得「紅樓夢」還沒有「梁山伯與祝英台」曲折好看。

爾後成長過程中,讀了不少中外文學經典,大學更進入外文系。我不斷聽到人們對「紅樓夢」的高度推崇,卻沒有機會去重讀。二十九歲那年,在負笈美國六年後首度返台,我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渴慕,就像對家鄉美食的懷念一樣濃烈。逛重慶南路書店街時,我看到文化圖書公司擺出紅皮燙金精裝本的中國古典文學系列一百餘種,便買了「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等書,一本一百台幣,當時合美元兩塊半,堪稱物美價廉。

回美國後,我立刻打開「紅樓夢」來讀。距離第一次讀已經十九年,品味果然大相逕庭。這次,我深深迷上了「紅樓夢」,對於人物之栩栩如生,場景之歷歷如繪,文筆之精緻細膩,層次之繁複豐美,境界之高逸深奧,無不傾倒如醉,嘆為天下第一奇書。我向來有個習慣,著迷一件藝術品時,喜歡廣泛閱讀作者的生平與創作背景,以及諸多行家的詮釋,所以我也買了高陽、趙岡、林語堂、張愛玲等人的紅學著作一一細讀,瞭解曹雪芹的家世淵源以及各版本的細節出入。它們都是點心,正餐還是百吃不厭的「紅樓夢」,不時拿起來讀一、兩個章回,有時為了寫文章,還前後翻閱串起蛛絲馬跡,如此頻繁翻閱,原本的硬皮封面封底逐漸鬆散。

二○○二年,華府十多位紅迷很幸運地得到紅學家王乃驥老師首肯,帶領我們成立「紅樓夢」研習班。六年下來,原本自己悶頭閱讀「紅樓夢」的我,好像武功平平的傻小子得到高人指點,打通任督兩脈,功力精進。在王老師的導讀下,我們先是逐回細讀、討論。五年後,王老師再訂出不同的討論主題,例如「找出書中黛玉與寶釵的各種外在象徵物」、「第五回的太虛幻境與第一百十六回的真如福地有何異同」。為了準備這些討論主題,我們必須將一百二十回前前後後翻閱。如此折騰下,那本「紅樓夢」封皮掉落,隨後紙張也一頁頁掉下,看了心疼不已。

其實多年來我也陸續買了不同版本的「紅樓夢」,附有脂硯齋眉批的「紅樓夢」就有線裝與平裝兩本。其中一個讀本厚達三冊,有非常詳細的註解,而文化圖書公司那本沒有任何註解。然而感情上,我還是喜愛日益形銷骨立的文圖「紅樓夢」,一來翻閱慣了感到順手;再者,上面密密麻麻寫滿閱讀心得,貼了許多標籤,如果沒有它,大量細微的閱書心得必定不復記憶。

非常奇怪的是,一本翻得稀巴爛的舊書,可我每次讀「紅樓夢」,那怕是一段兩段,沒有一次不看到新的層面,衍生新的領悟。對我而言,「紅樓夢」是寶貝不斷湧出,沒有枯竭之日的聚寶盆。

上下古今《老照片說故事》 2021-04-22


Total Page Visits: 193

殘破的聚寶盆
Tagged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