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大學畢業後,隨著彼時流行的順口溜﹕「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懵懵懂懂地被留美浪潮推到了太平洋彼岸。不知不覺間,在美國生活的年頭,早已是台灣成長歲月的兩倍。

高中時讀於梨華的「留學生文學經典之作」—-<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感到字裡行間無處不瀰漫著留學生的苦味和酸味。半世紀後重讀,發現那是因為主角牟天磊深陷難以抉擇的思想掙扎裡,不知道該回歸台灣校園從事天賦所長的文學研究,還是為了父母女友面子,留在美國做衣食無虞,卻索然無味的工作。

其實,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對於有志留下的外國學生,並沒有「搶美國人飯碗」的排斥心態。早期的圖書館和七十年代興起的電腦業,為母語不是英語的外國學生們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後者尤其需人甚殷,在台灣念甲、乙、丙、丁不同組的留學生們,來到美國後紛紛轉攻電腦,工作的領域逐漸變成兩組—-電腦組和非電腦組。撰寫電腦程式雖然使用不同的語言,但每種電腦語言的文法和詞彙都遠比英文簡單,只要頭腦清晰,邏輯觀念強,台灣留學生很輕易就能寫好電腦程式。我就這麼從英國文學的「To be or not to be」轉到了電腦程式的「If …Then…Else」。

我拿過助教獎學金,也在餐館打過工,收入微薄但生活無虞。拜美國總統卡特的「扶助學生找到第一份工作」政策之賜,我學習電腦語言僅僅一年就獲得郡政府的程式設計工作,爾後白天工作晚間上學,修得電腦碩士學位。我在美國並沒有遭受三餐不繼之憂。精神上,同事多為異族,但總有幾位談得來的華人好友共度業餘閒暇,並不覺得有「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落寞寂冷。

遺憾不是沒有,思念台灣親人外,也難以忘懷家鄉飲饌。來美的第一個大學城在俄亥俄州的偏鄉,必須開兩小時車前往哥倫布市才能買到豆腐、醬油等中國食品。第二個大學城是北卡學術三角洲之一的洛利市,華人較多,可也只有一間小小的亞洲雜貨店。後來住過費城和最後定居迄今的華府,都有橫豎兩條街的中國城,是安慰中國胃的世外桃源。我去加州探母,艷羨加州華人超市裡面家鄉食品琳瑯滿目,當時美國國內航班允許免費託運兩大皮箱,我遂採購大量中國蔬菜水果零食醬料帶回華府。跨越東西兩岸採買,可見當時華府道地的中國食材有限。

1980年以後,隨著大陸開放留美,華府華人數量大幅提升,亞裔各國移民也源源湧入,華府市中心的唐人街反倒趨於式微,四圍郊區則中國超市、韓國超市競相成立。所有在加州可以買到的東方食品,華府郊區都不缺,不用千里迢迢去加州買菜了,甚至眾多大陸和台灣生產的蔬菜水果,如龍眼荔枝火龍果等,也因為在美國種植而能嘗到懷念的滋味。著眼華人市場不小,近年華府地區的美國量販店好市多(Costco),從應節的年糕月餅,到華風濃郁的小魚乾、魷魚絲、牛肉乾、鳳梨酥、波霸軟糖……也終年輪番供應。

互聯網更落實了「天涯若比鄰」的概念。以前台灣選舉開票,關心者必須到駐美代表處去觀看最新開票結果。如今,我一面嚼著魷魚絲,一面和台灣的親友在視訊上閒話家常;或口裡含著波霸軟糖,收看正在直播的台灣政論節目,聽名嘴們月旦人物時事;或看著台灣的電視新聞,瞭解大城小鎮剛發生了什麼事件。那次第,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是個離鄉背井已經數十年的「移民」!

然而,歲月如流水,流水能夠切割山川地貌,四十多年生活在美國,歲月潛移默化也改變塑造了我的內在。

首先,我也關懷美國的時人時事,每晚收看三家電視台的新聞報導和評論,因為它們和生活息息相關,如油價的漲跌、稅負與利率的升降、治安的良窳、政治人物言行影響社會風氣的清濁,少數民族尤其是亞裔的民權憂患等等。

其次,不無遺憾地看到土生土長於美國的兒女,在生活習慣和使用語言上已與中國傳統脫鉤。他們還保留了一丁點的中國情懷,記得幾個以前在中文學校學到的中國字,熟悉父母烹調的中國菜,記得一些旅遊父母祖國的見聞;但是到了孫輩,中國情懷更加稀釋,甚至了無痕跡。是的,做了美國人的父母和祖父母,這才深感我們的根已然移植到了美國!

我們的生活習慣也與國內同胞有了無形的差異。前幾天和台灣來美旅遊的高中老師聚餐,她表示實在吃不慣美國的生菜沙拉,如同兔子吃草。在美國的頭幾十年,我可不是同樣的厭惡生菜沙拉嗎?

退休後在家,中午竟然常吃生菜沙拉,不僅出於養生考量,也頗享受其味。對生菜沙拉觀感改變,源於有年在法國旅遊,從美食之都里昂到米其林的特寵巴黎,生菜沙拉可以包含牛頭肉、牛蹄筋片、鴨胗、鴨心、鵝肝等等肉類;在西班牙旅遊時,獲悉沙拉是西國美食之一,裡面可放各種蔬菜、水果和堅果。於是,我們在家製作的沙拉,除了菠菜、苦菊等生菜,也隨興放入蔓越橘乾、葡萄乾、蘋果片、番茄丁、碎蘑菇、玉米粒、起士屑、核桃或杏仁,家中有什麼放什麼,中國的枸杞粒、毛豆仁、燙木耳何嘗不宜?切片的白水煮蛋或一只微波爐煎出的荷包蛋增添蛋白質。放幾片軟熟的酪梨,為鮮腴的口感起到畫龍點睛之效。最後,撒上一圈美式芝麻醬,就是一道既清淡營養,又美味可口的生菜沙拉了。

來美四十多年後,我終於對生菜沙拉由厭惡到喜愛,可以說—-我的胃終於接受了移民的事實嗎?細究其因,癥結在於我瞭解到,淡然無味的萵苣、黃瓜那款美國最常見的沙拉,並非人們唯一的選擇。美國有「民族沙拉盤」之稱,我們不妨在生活的盤子裡,隨心所欲地調配食材,既接受美國的社會型態,也保留母國的文化元素,創造出最適合自己的一道美味沙拉。在移民的國度,如此找到了安身立命之道。


【世界日報】副刊 6/7/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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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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