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

在台北,和立中聊天兒,不知怎麼說到了陳凱歌拍的《梅蘭芳》已經殺青。他挺高興,覺得凱歌尋來的演員一口京片子絕不至於荒腔走板。話是不錯,我卻衝口而出:「甭管陳大導演如何上心,甭管黎明啊、章子怡啊怎麼用功,怎麼才氣橫溢,片子出來了,還是免不了被人家批評。」立中哦了一聲,不大以為然。我悠悠說了一句:「因為這挑戰未免太殘酷,梅老闆太完美了。」這完美不但是舞台上的王者之風,更是舞台下面的滴水不漏。

夜深人靜,春雨瀟瀟,望著旅館窗戶外面的一○一大樓睡不著,提起這些個老人兒,就沒法子不想到我的外婆。外婆無錫人,愛的是崑腔,喜歡那詩情畫意,京戲滿台的大白話,沒那麼細緻。但是,同是無錫人的外公卻是真正的戲迷,年輕的時候就愛票戲,扮的是鬚生。我糊裡糊塗問過一句:「還像樣兒嗎﹖」因為那時候我有八、九歲了,很看過些好戲,辨得出美醜啦。外婆瞟我一眼:「有板有眼。」我太知道外婆了,在她老人家看來,我那從來沒見過面兒的外公什麼都是好的。就拿寫字來說吧,外婆老說外公的字好,依我看,外婆自己的字才是真好呢。所以啊,我就沒言語。外婆知我不服氣,就又來了兩句:「你外公最佩服的人是馬老闆。馬老闆給他說過戲。」想了一會兒,又添了一句:「他也跟梅老闆票過戲。」這可不得了。梅老闆的戲我是最佩服的了。頭一齣就是《天女散花》。一丁點大個人兒,看戲看得目瞪口呆,青衣不是就得硬唱嗎,梅老闆那有歌有舞的新作派實在是美得不行。打那往後,有梅老闆的戲,風雨無阻,必定是癡癡地在戲園子裡坐一個晚上,不帶動窩兒的。看戲得有票,那些個戲票想必是舒先生著人送來的,我一直這麼以為。直到有這麼一天,我眼瞧著梅老闆進了家門,這才知道,我實在是生得太晚了,錯過了多少好事情。

梅老闆和程老闆他們不一樣,他從1949年起就是大官,不著戲裝的大照片常常登在報紙上、畫報上。所以,他一在海棠院兒亮相,我就認出來了,飛跑進屋,緊張萬分地告訴外婆:「梅老闆拜年來了,北房已經去過了,現在,在對過兒的葉子阿姨家門口兒。」外婆抬頭笑笑,我們從屋裡瞧出去,身著灰色人民裝的梅老闆正跟葉子阿姨抱拳呢:「葉大姊,吉祥﹗」葉子阿姨海派,穿著絲棉袍子,並不彎腰低頭斂衽還禮,也是大男人似的,雙手抱拳:「梅先生,同喜。」外婆臉上並沒有什麼大喜過望的意思,輕描淡寫:「還得去南房呢,還有一會兒功夫耽擱。」我們住的是一溜兒西房,從我自己的屋子能看到東房和南房前邊的走道兒和廊子。我掀開窗帘,瞧著外頭,看著那個腰身並不婀娜的灰色身影在前呼後擁中停在了南房的門前,想著,覺得明白了外婆的冷淡,就是來到了面前,也說不上兩句話,不過恭賀新禧罷了。

沒有想到,梅老闆滿面堆笑地和人們說了幾句話就一個人邁著大步從我面前走過,直奔我們家來了。我清楚看見,他的步子快而平穩,肩膀還有點兒晃,十足的大男人作派,臉上表情急切,竟是沒有半點笑容﹗

我趕緊丟下窗帘,飛身奔向堂屋,梅老闆正邁進門來,雙手握住外婆的手:「謝先生,多時不見了﹗」我腦袋裡嗡的一聲。原來,梅老闆是屬於「從前」的人。會稱呼我外婆作「謝先生」的那些老人兒,他們與外公外婆的結識都在三○年代或者更早。用外婆的話說,外公是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人,既沒有看到日本人打進來,也沒有經受長毛亂黨的倒行逆施,1937年就離開了這個熱鬧的世界。外公在世的時候,整天寫寫字、唱唱戲,做些讓自己和朋友們都開心的事情,銀行的業務有外婆在打理,所以外公對外婆敬重有加,尊稱謝先生,大家夥兒也都跟著叫。外公辭世之後,朋友們並沒有斷了往來,五○年代,來家裡看望外婆的還大有人在。1957年之後明顯減少,到了六○年代,「謝先生」這個稱呼知道的人就很少很少了。梅老闆進門的時候是五○年代中期。

「謝謝那許多的戲票,薰出了一個小戲迷。」外婆誠誠懇懇。原來如此﹗那一刻,我對親愛的外公外婆滿心感激,兩位老人家做人成功,外公走了這麼多年了,梅老闆還會惦記著外婆,還會時不時地送些票來,要不然,我們家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能經常地站隊排長龍買戲票啊。「謝謝您﹗梅老闆﹗」聽我這一聲歡叫,梅老闆這才開心起來,一雙圓圓的眼睛滿是歡喜。

「來一趟不容易,我正有事請教,您當初養鴿子,對眼神自然是好,對視力呢,有幫助嗎﹖這孩子左眼弱視。」外婆用語極短,梅老闆馬上就懂了,也回答得極短:「鴿子不能養,弱視的眼睛儘量多用。」他用一隻手捂住右眼:「總要不戴眼鏡,旁人又看不出為好。」

正事談完,外婆似乎已經無話。梅老闆微笑:「梅乾菜扣肉,您的拿手。」我這才聞出來,果真是扣肉的香味。外婆也笑笑,笑得勉強。「謝先生,多保重,我這就告辭了。」「問候大小姐,孩子的老生中規中矩。」梅老闆哈哈一笑,轉身出門,門外一堆人正在走近來,這灰色的背影一下子就被許多的身影遮住了,瞧不見了。

我返回身來,外婆正把一個砂鍋端到飯桌上:「果真是梅乾菜,梅老闆的鼻子真靈。」我樂哈哈地伸手拿筷子。

「梅老闆歡喜這道菜。」外婆輕聲細語。我這才恍然大悟,梅老闆不但是「從前」的人,而且是熟透了的人,在外公家不止一次吃過飯,想必是上海時期。而且,外婆知道他今天會來,也知道絕對不方便留他吃一頓飯,卻讓他聞到了「從前」的味道,留下了念想卻又不顯山不露水,讓「旁人看不出」﹗成人的世界是非常複雜的。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是,有那麼一些人就能夠做到點水不漏。外婆和梅老闆都是這樣的人。

那一個正月初一,我知道了,梅老闆與外公外婆的友誼始於日本,那是二○年代的事情。難怪﹗我也明白,現在不同於從前,許多事情是不能做的,比方說養鴿子。四合院住著四家人家,鴿子就會帶來許多的不方便,但是,院裡有海棠樹,捂住好的右眼用不好的左眼看樹葉、看一串串的白花、看一串串青青的果子變成紅紅黃黃的果子卻是辦得到的。正如梅老闆所說,我的努力雖然沒有讓視力有所進步,卻摘除了眼鏡,而且別人也確實看不出了。我自己在戲園子裡看梅老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在華麗的頭面之下顧盼得那般嫵媚,會想到他定睛看著我的神情,會想到他男人的大步流星、男人的果斷手勢,以及男人的言簡意賅。

六○年代初他走了,一個幾乎「沒有過過苦日子」的人怎麼會走得這麼早﹖他才六十七歲吧?外婆憂鬱地說:「男人的心,比海深。」我明白,梅老闆做了許多不得不做而並不一定心甘情願的事情,做得很累。如果可能,他大約是情願將力氣用在舞台藝術的不斷精進上的。

外婆取出一把折扇,灑金扇面上的梅花生機勃勃,盛放著,一片的歡欣鼓舞。那是梅老闆的親筆,在他心境大好的日子。這把折扇放在堂屋裡好久,是我們對梅老闆的一點紀念。文革一起,八度抄家之後,家徒四壁,查封的查封、燒毀的燒毀。1967年春我亡命新疆途中從山西奔回家探望外婆的時候,我們扳著手指頭細數我家熟人的情形,外婆欣慰地說:「梅老闆走得恰是時候!」於是,我們還是將他歸到了有福之人的隊列裡。

八○年代初,我與外子Jeff抵達北京,外婆說抄家物資中的極小部分發還了,其中有一個條幅,梅老闆畫的梅花,葉恭綽先生題了一首小詩。「那是四○年代初梅老闆心情低落的時候畫的。」外婆嘆息,梅花還是梅花,就是沒有神采,「可以送人。」後來,我果真將其送與一位喜愛收集文人小品的很儒雅的朋友,而把綿綿不絕的念想留給那早已灰飛煙滅而我曾經拿在手上把玩過的灑金折扇。

註:文中所提梅老闆即梅蘭芳先生(1894-1961);馬老闆即馬連良先生 (1901-1966);程老闆即程硯秋先生(1904-1958);舒先生即舒舍予先生,筆名老舍(1899-1966);葉子即熊佛西夫人(1911-2012)。

摘自聯經出版《風景線上那一抹鮮亮的紅》

聯合報 /繽紛副刊 【記憶藏寶圖】2021-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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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背影─回憶梅蘭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