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屏

作者父親(後排左一)與航空學校同學們合照。

四歲的小孩,很難留得住記憶,但是有一些四歲時的小片段,常常在我的腦海中浮現:我躲在一個儲藏室內,從門縫中偷偷看著正在對面課室聚精會神上課的父親,心裡覺得很踏實,便不會哭鬧。

家父青少年時期,遇上日寇侵華及八年抗戰。他與祖母流落於廣東,十四歲進入憲兵學校,十八歲開始投入抗日戰爭,與日軍纏鬥於粵北一帶。內戰後逃香港,養妻活兒,重新為生活奮鬥,但深感在這個國際大都市,若無一技之長很難有所發展,因此雖然當時連生活都有困難,仍然決心繼續求學。幾經打探,即以「遠東航空學校」作為目標,一方面勤修英文,準備應考,一方面設法籌借學費。

後來獲選攻讀航空工程技師,但是每月港幣一百二十元的學費卻是一個大難題,幾乎是當時的一個月工資,以父親的經濟環境而言,只能夠支持三個月,何況還要養家。為了生計,母親到紗廠工作及住宿,每日工資五元,並暫時將我寄養在朋友家,坐落在名為沙田的鄉鎮。每兩周父母連袂來看我時,拉著我的手,在溪水旁、草地上玩,我雖然非常高興,但又開始緊張不捨,怕他們離去。

後來父親向屈曉圻校長陳情,請求在學校內找些事做,半工半讀。校長看父親的成績不錯,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仍然有志向學,對父親很是同情和賞識。他將父親安排在印務室工作及居住,不但省了房租、交通費,也可以幫補學費,我與父親能夠一起住在印務室,感到很幸福。不過學校的建築物裡多了一個小孩,是一個比較特殊的風景,學校的叔叔們也會照應一下,尤其是政府官員來視察時,他們將我藏在儲藏室內,我也從來不會為他們製造麻煩。

為了節省,父親每天只吃一餐,餓得厲害時就買一個麵包充飢,而他的同學們多為富家子弟,中午都一起到外面去吃飯,父親就躺在教室的長凳睡午覺。有一次他們回來後,一位十八歲的小同學進教室時沒看到父親,可能是無心,隨口就說:「怎麼沒有見到那個老傢伙?」父親當時已三十七歲,是班上年齡最大的。父親聽到了有點無奈地坐起來,那位同學很不好意思地向父親道歉。

不過,父親與同學們的相處還是很融洽的,他們對我也是關照有加,例如我想哭鬧的時候,他們會指著教室的門說:「不要哭,看!爸爸在那裡。」

屈校長為了讓父親多賺一點外快,經常從友人處拿到一些航空工程師的新型機種講義,給父親打印及裝訂成册。父親對屈校長的恩惠從來沒忘記,屈校長在生之年,每逢過節,我們都會去拜訪送禮。

父親修完「發動機」課程後,現學現賣,在附近的「九龍汽車修理夜校」任教,又增加了一點收入。如此半工半讀,加上母親的收入,家計漸趨安穩。兩年後受聘於與學校相鄰的「香港航空工程公司」為機械師,工作一段時間後,憑考績升了一級,待遇也增加了。日間工作之餘,父親晚上讀英文夜校來充實自己,打算考工程師執照。

很遺憾地,父親因得了肺結核病,沒有繼續留在航空機械界工作,後來卻因緣際會,在建築業及餐飲界方面有更好的發展。但是他在遠東航空學校經歷的刻苦致勝精神,與他在抗戰時的克敵致勝精神,是不相上下的。我閱讀了他的日記,加上我朦朧的回憶,雖然他已離開我們很久了,但是我對這位萬能老爸敬佩有加,他的奮鬥對我日後也有潛移默化的功效,我也很珍惜與遠東航空學校所結下的這段既鮮活又矇矓的緣分。


【世界日報】 上下古今版 1/16/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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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遠東航空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