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安西王

美國可說是寵物的天堂,天天的朝夕生活,貓女兒狗兒子常被寵得以為自己是人,我們也真的把弟弟(Didi)當人在養。

弟弟是一隻萬人迷的喜樂蒂牧羊犬,一臉帥氣又無辜的樣子,平日走起路來像紳士般的昂首闊步,披著一身白棕色相間的濃密皮草,天生的雍容華貴。在社區散步時,許多不認識的老美鄰居,會直接讚美,「好可愛喔(So cute)或(So adorable) !」或是「真漂亮的狗(Such a beautiful dog)!」

十年多前來到我們家時,弟弟才一歲又三個月大。原來的主人也是臺灣人,有兩個女兒,所以把他取名弟弟。但是之後,小姐姐要離家讀大學,主人的事業越做越大,忙到沒有時間照顧牠,經過朋友的介紹送給了我們。

來到我們家的頭幾天,弟弟像一個童養媳,整天就蹲坐在洗衣房旁的籠子邊,低著頭,遠遠地看著我們,不論我們如何叫他過來,他都一動也不動,有時候我們就乾脆把他抱到客廳,不過只要一放手,他就立刻跑回籠子旁邊蹲著,一幅楚楚可憐的樣子。他的小腦袋裏可能充滿疑惑與不解,為什麼兩個姐姐不要他了。

聰明而且個性溫順的弟弟,很快就感受到我們的寵愛,我和妻自稱把拔(爸爸)和馬麻(媽媽) 。晚上看電視的時候,我們常常會把弟弟抱上沙發,弟弟就會把頭塞進馬麻的懷裏,讓馬麻撫摸著他的額頭,輕輕地唸著:「心肝肝,寶貝心肝肝…」,可是每當馬麻一鬆手,他就會掙開懷抱,跳到地毯上,好像對我們的愛還是沒有完全的信心,寜願睡在我們的腳邊就好。

直到有一天,接到朋友的電話:「我們要回臺灣三個星期,能不能麻煩你們照顧我們家的Money。」

Money是一隻帥氣的小型博美狗,會主動的爭取馬麻的抱抱。原先看似神經大條的弟弟,好像發現事情不太妙,來了一個陌生的小公狗,要跟他分享馬麻。從此隨時隨地盯著老伴的腳,不論妻走到那兒,弟弟一定跟著,如果Money也跟來,就會遭到弟弟一頓狂吼,好像在說:「她是我的馬麻,你最好離遠一點!」

儘管我們的社區治安非常好,每户人家仍都裝有防盜系統。弟弟的個頭雖然不大,但只要屋外有陌生人靠近後院、車房或大門,在我們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厚重的狂吼還真會令闖入者害怕而離開。一天的半夜三點,我們被弟弟的狂吼驚醒,看他對著通往車庫的門縫狂吼,打開門才發現車庫的自動門不知何故被打開了一半,看來家中的弟弟比防盜系統還令人安心。

養狗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可以逼著自己散步運動,不論夏天華氏九十度的高溫、或冬天零下十幾度的低溫都要遛狗。弟弟永遠抬頭挺胸翹著尾巴走在前面,似乎是他帶著我們向前行,晴天時我們還給他戴了一副太陽眼鏡,簡直酷斃了。鄰居的小女孩史黛西,總是以崇拜的口氣對弟弟又抱又親,邊說:「你是整個社區最漂亮的狗狗!」聽得我們心花怒放,弟弟似乎也越來越知道自己很受歡迎,甚至會主動向人討拍拍,也讓我們有一點人仗狗勢的驕傲。

一天下午,妻帶著弟弟在社區散步,突然覺得內急,剛好旁邊就是一家台灣來的鄰居,熟識的申大姐正坐在大門口內看報曬太陽,於是借用她家的洗手間,妻命令弟弟趴在女主人的身旁等候。

等妻上完洗手間出來時,弟弟仍然趴在原來的位置,不過申大姐驚訝地對妻說;「你們養的到底是狗還是小孩?當妳一進去洗手間時,弟弟就突然靠過來用頭蹭我的手,要我摸他的頭,他就靠著我讓我摸,如果我的手停下來,他又會蹭上來。可是當聽到妳的抽水馬桶放水的聲音時,他立刻趴回原位,似乎知道妳要出來了。」

互動中我們總覺得弟弟聽得懂人話,儘管似乎修練成精了,好像只差沒有修成人型,可是只要一見到鹿就原形畢露。

雖然在華府都會區裏,我們社區中央保留了一大塊綠地,有兩個小水池,和一條小溪通往波多馬克河,沿著彎曲的小溪兩邊,則是一大片狹長的原始森林,有足夠的空間和食物,讓無數野生白尾鹿悠遊自在地生活其中,也讓這大都會的郊區生活多一些野趣。

步道旁常會有鹿的大便,十多粒像彈珠大小的黑色顆粒舖在草叢中,像是一盤黑色小湯圓。儘管人的鼻子聞不出任何臭味,但是弟弟只要一聞到鹿大便,就會像聞到興奮劑似的,在鹿大便上打滾,用力地把毛在大便上搓揉。

散步時,只要步道旁有鹿,弟弟就顧不得氣質,對著鹿群狂吼,甚至還強拉著繩子想要衝過去。

一天傍晚,我帶著弟弟散步,走在社區中有一段步道沿著原始森林邊,穿過小溪上的木橋,再轉入社區的另一邊。就在過了木橋的茂密樹叢旁轉彎處,突然看到一隻公鹿正在啃食嫩葉,距離我們只有兩公尺左右。依照正常的情形,鹿早在十公尺以外就會轉身跑掉,這時候出乎我們雙方的意料之外,公鹿也抬起頭望著我們,似乎忘了要逃跑,一動也不動。

雙方就這樣對峙了兩秒,弟弟突然狂吼,並且想衝上去,好在被我及時拉著。可能是被弟弟的狂吼激怒了,那隻頭上長有一對十多公分長分岔鹿角的年輕公鹿,突然低著頭衝過來,弟弟嚇一跳,居然一轉身躲到我的身後發抖。

我也嚇了一大跳,因為從來沒有想到過鹿會主動攻擊,也跟本來不及反應,利刅般的鹿角,夕陽餘暉下閃閃發亮,好在那隻公鹿只衝了兩步就停了下來,依舊低著頭,在離我不到一公尺處,睜著大眼瞪了我幾秒鐘之後,才狠狠地吐了一口大氣,轉身抬起頭,翹起白色的短尾巴,趾高氣揚地往森林走去。

看到鹿轉頭走了,弟弟直接從我的兩個膝蓋中間鑽出來,又衝出去狂吼,只見公鹿在林邊停了下來,回頭瞪我們一眼,我還真怕它又衝過來,好在它只是不屑地再吐了一口大氣,又轉頭走進深林裡。

我一把拉回弟弟,輪到我氣得雙手抓著弟弟的雙耳,面對著他大吼:「住口(Shut up)! ,你是狗仗人勢呀!」弟弟伸出舌頭舔舔我,搖著夾在雙腿中的尾巴,好像跟我求饒,可是仍斜著眼看著遠去的公鹿。

轉眼弟弟走了五年多,他用了幾乎一生的十年守護我們,這些只是他許多可歌可「氣」又可愛小故事中的一小部分。

到底是我們人仗狗勢,還是他狗仗人勢?看著電腦桌布上弟弟的照片,斜眼瞄著我,如果他會說人話,一定會說:「汪汪,當然是人仗狗勢啦!」

《聯合報》繽紛副刊 2021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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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仗人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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