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曾幾何時,朋友們多已進入了黃昏之年,聚會交談的話題,祖孫互動是焦點之一。「含飴弄孫」固然滋味甜美,但「含辛茹苦」的經驗之談也不少,聞之令人驚悚。

Y家兄嫂,都是仙風道骨之軀,白天照顧三個小毛頭一刻不得閒,晚上回到附近自住公寓,急著倒在床上,就怕晚一點筋骨便會瓦解。H夫婦每天一大早摸黑離家,前往一個鐘頭外的兒子家帶孫群,晚上再開一個鐘頭車程回到自宅,天色已然全暗,真真做到了「夙興夜寐」。最最悲壯的是S兄嫂,早上開十五分鐘車去搭地鐵,五十分鐘到達市區,下來再走十條街,才抵達女兒家照料孫輩。「十個街口耶!」他說:「冬天朔風刺骨,凍得我們縮頭縮腦不斷發抖。」我望著他七十多歲的臉龐,心底納悶不解:「腦筋壞掉了嗎?如此賣命帶孫。」

這幾個例子可能是極端的,但抱孫兒抱到腰痠背痛肩膀疼,留下後遺症,或與下一代為育兒觀差異鬧到不歡而散的,則是十之八九常聞之事。所以,當女兒女婿表示希望日後讓他們的孩子,「自幼」即由外公外婆處「耳濡目染學到中國語言和文化」時,我們感到這項使命猶如泰山壓頂,臉上流露不置可否的乾笑。

吾家自從我和先生都退休後,一年中多次雲遊四海,平日在家也輕鬆度日,不能想像吾等閒雲野鶴之輩會起早摸黑周旋於尿布奶瓶間,做出「甘為孺子牛」的犧牲。雖然,我們對抱孫之樂亦有強烈的嚮往之情,尤其是我,近年有幾次懷抱他人幼嬰,縱無血緣關係,仍感受濃厚的慈愛沛然流布全身,何況懷抱的是女兒的骨血呢。

當女兒宣布懷了身孕,二老欣喜萬分,我們很樂意替她照顧嬰兒,可天天報到著實勞累,一星期要幫幾天忙,才能兼顧弄孫之樂與保留自己的閒適空間呢?是要每天來回開上兩個鐘頭,晚上大手大腳舒坦地睡在自己的床上?還是省卻舟車勞頓,寄居在女兒家?接下去的幾個月,我陷入天人交戰的掙扎中。

隨著一月二十日預產期的逼近,長考中更平添了一份生死攸關的顧慮。新冠疫情持續嚴峻,疫苗施打進展遲緩,不知何時輪到我們;照顧小外孫女,勢必得和每天出外工作的女婿有同處一屋的時候,縱然他與女兒都已得過新冠,但仍可能再次染疫並傳染給屬於高危族的我們,那我們豈不是冒著性命的危險去幫忙女兒坐月子嗎?拚死去含飴弄孫實在過於慘烈,思之不由得背脊發冷。

對防疫特別小心的先生不贊成二老親自出馬,建議找個保母代勞。可瘟疫期間,外人的傳染性難以確防;且對產婦而言,誰能比自己的父母更體貼入微呢?如果我們假手陌生的月嫂或保母,女兒是否會罹患產後憂鬱症呢?

嬰兒生下的第十五天,女婿的產假已告用罄,我們尚未想出萬全之策,也仍然沒有打到疫苗,只得戴著口罩,硬著頭皮住進了女兒家。迎接我們的女兒滿臉疲憊,生產以來,每兩個鐘頭就被嬰兒的哭聲吵醒,不曾舒暢睡到自然醒。我趕快接過小外孫女,之前送月子餐來時已見過她兩次,那時還不敢抱,怕把身上的細菌傳給她。但現在,我沒有選擇,只有把剛吃完母乳的她接過來安撫,好讓一夜沒有好睡的女兒補個小眠。

我望著懷中的小外孫女,瘦小如一隻幼貓,只有六磅多。紅褐色的皮膚帶著皺褶,哭起來五官擠在一處,一條條皺紋滿布臉上。不哭的時候,兩道眉毛也緊蹙著,打從她生下的那一刻,眉頭就沒有舒展過。由此我才領悟,自然生產的過程是一個人來到世上的第一次驚悚經歷。在子宮中安穩度日的胎兒,突然感到周遭一陣陣收縮,一股越來越強的力量將他朝外推,歷程長達數小時,通過狹窄的陰道更是驚心動魄之至。出了母體,寬敞而明亮的空間與子宮截然不同,如同從小船跌進了汪洋大海,必定令嬰兒感到惶恐無所適從。巨大的衝擊需要時間去忘卻,因此,他們總是皺緊了眉頭,常在睡夢中驚醒。

閱讀大量育嬰書籍的女兒告訴我們,不要怕寵壞九個月內大的嬰兒,因為他們藉啼哭表達訊息,不僅是飢餓、瞌睡,也可能是懼怕,甚至渴求關愛,只有成人的擁抱才能予以他們安心與信賴。

說實話,我已經忘記以前是否總對嬰兒的啼哭回應以擁抱,可做了外婆的我,不是當年工作與家務兩頭燒的職業婦女,我有大把的閒暇去寵愛一個渴望溫暖懷抱的嬰兒。女兒常常餵完奶,將小外孫女交給我。我讓她靠在肩頭,在她背上輕拍,釋放胃裡空氣。換過尿布,見她沉沉入睡,輕輕放上小床,她立刻睜開雙眼,毫不客氣地哇哇大哭,怕她吵醒補眠的媽咪,只好再把她抱起。小傢伙頓時停止啼哭,眼睛又閉上睡去。

久之,我琢磨出一種方式——坐在沙發上,左手臂托著她,讓她的頭擱在我的左肩上。她不時驚醒,可意識到正倚在外婆肩頭,便又安心睡去。但我沒有閒著,右手翻動報紙或書本,藉此維持了素來的閱讀習慣。

小外孫女持續增加重量,終於有一天,朋友的夢魘也發生在我身上——我的背因為抱她而扭傷,痛得不能動彈,吃了藥,經過四、五天才痊癒,幸好沒有留下後遺症。背傷亦非全然負面,它讓先前以各種理由推託的外公,接替了我的工作,他也很快嘗到嬰兒睡在懷中的幸福滋味。待我逐漸克服再次背傷的恐懼後,我們經常搶抱小外孫女。

時間過得飛快,小外孫女不斷成長變化。皮膚變白,體重增加,多肉讓面部皺紋消失,卻在大腿擠出兩道皺褶。眉頭不再緊蹙,消腫後的眼睛又圓又大,微笑的時候越來越多,笑著望人的眼神可讓人心融化。把睡著的她放在小床上,不再立刻驚醒,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有時候,睡著的她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不知道在做什麼甜美的夢。我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世界對她不再陌生難測,浸淫在諸多濃郁的疼愛中,小貝比滋生了幸福安全感。

五個月來,原本對照顧孫輩態度保留的先生和我,不知不覺起了改變。我背部扭傷時,女兒本想把小外孫女送去一間剛好有空缺的育嬰所,我們力勸她不要這麼做,因為我們太享受這份全時工作,一周五天,每天十小時也不覺厭倦,雖然每晚倒在床上,總是累得立刻入眠。

升格祖輩後,我才懂得了那些「夙興夜寐」也要「含辛茹苦」去照顧孫兒孫女的朋友們,並不是頭腦壞了。古人說的人生四大樂事,「洞房花燭夜」與「金榜題名時」,對銀髮族都不適用。到了秋霜覆額的人生階段,情慾名利皆已看淡,只有與可愛的孫輩廝混終日,再度見識到生命無窮的神奇,方是世間一等樂事。

啊,甘為孺子牛!

世界日報副刊 2021-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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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為孺子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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