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過去兩三年因為疫情沒有社交活動，值錢的、不值錢的首飾一律跟著主人遠離塵囂，連主人也差點忘了它們的存在。偶而心血來潮拿出來把玩，每件首飾都有自己的故事，記憶隨之一一浮現。
這一串項鍊和配對的耳環，質材並不昂貴，設計與做工卻挺別緻。項鍊是由三根細細的皮繩串起朱紅的長方木珠，木珠之間插入銀質的裝飾。耳環也是由皮繩、紅色木珠和銀質裝飾構成。整體造型富有希臘米諾斯古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的風情，因為在克里特島的米諾斯古文明廢墟裡，我們就看到一座神廟的柱子和壁畫，漆著同樣亮眼的紅色，當然，那是復古的新漆。
這一串項鍊和耳環，是2007年在愛琴海上的另一座島嶼米可諾斯(Mykonos)購買的。
數世紀前，米可諾斯為了抵禦信奉伊斯蘭教的奧圖曼帝國入侵，刻意將街道巷弄築成迷陣，讓敵人陷入其中慌亂打轉。我們漫步在米可諾斯的窄巷裡，果真迷了路。可房舍皆門窗緊閉，了無人聲，無法找到人問路，僅有攀爬在牆上的紫色九重葛頷首微風中。然而，那些非白即藍的屋舍都雅緻可愛，整座小鎮彷彿被巫婆催眠的童話世界，迷路，又何必急著回到現實世界呢？迷陣邊緣出現幾家餐廳，生意清冷，可以看見另一邊窗戶外的蔚藍海水。走出迷陣，蒼海白沙撲入眼簾，赫然見到五座雪牆黛瓦的風車面對一波波浪濤，不斷揮舞手臂，彷彿是島上僅能抗拒巫術作弄的衛士，奮力向外求援。
米可諾斯面積不大，郵輪泊岸後，卻讓遊客有大把時間流連島上，晚上九點才啟航離開。回到美國後我才知道，米可諾斯最最吸引西方遊客的，乃是它的夜生活，島上的餐廳和酒吧越夜越熱鬧，蠱惑的酒香和煽情的搖滾樂競相迴盪海風中。難怪白天鎮上悄然無聲，人們猶自沉睡於前晚的金粉酒色裡呢。
回到船上晚餐，我看到旅友靜的頸上，掛著一串典雅的項鍊，她說是在米可諾斯的商店買的。吃完晚飯，還有兩小時才開船，於是我請靜帶我上岸去購買同款的項鍊。到了那家商店，同款的項鍊沒有靜戴的土耳其玉顏色，但剩下的一款朱紅色和一款寶藍色也很漂亮，我決定都買下來，藍色的那串送給朋友，另外又買了搭配紅色項鍊的耳環。
當我正忙著付帳時，一位七、八十歲，濃眉與臉型都極像電影<希臘左巴>裡安東尼昆的老人走到靜身邊，厲聲罵道﹕「你這個賊，快點把你偷的項鍊從脖子上拿下來。」錯愕的靜急忙辯白﹕「這是我白天買的，我朋友喜歡，現在帶她來買。」我走過去證實靜所言不虛。可老人仍固執地指控靜是小偷，伸手要扯靜的項鍊，還嚷著要報警。「你儘管去報警吧，我不是賊。」靜生氣地回道。
和老人爭執難解之際，兩位年輕的店員始終冷漠地望向我們，既沒有前來幫助老人「制伏嫌犯」，也沒有打電話報警，似乎事不關己。如此吵吵鬧鬧，我們氣憤地離開商店，白天對米克諾斯的美好印象就這樣跌碎在夜色裡。
十多年來，每次看到這條項鍊，我就想起那段懸案，納悶米克諾斯的老人為何指責我的大學同學靜偷竊項鍊。如果靜果真在白天偷了項鍊，她絕對不敢戴著項鍊在晚上又回到店裡。某天，我突然開竅，明白了老人指控靜是小偷時，兩位店員為何不採取任何行動，只是漠然地看著我們。因為，那位老人罹患了失智症！這些年來，我見過好幾位失智老人，總是懷疑別人偷了他們的錢和珠寶，極其氣憤地怒罵甚至毆打對方，家人則無可奈何，正是我們那晚在米克諾斯見到的情形。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12/17/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