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麗雪/采風

每次回台省親,大哥必定絞盡腦汁,配合我對文化古蹟的熱枕,帶我四處尋訪。這次我們的目的地是十分寮瀑布。未料進入平溪區,大哥出其不意地指著一個「菁桐駅」路標說,「你看這就是以前爸爸常來出差的地方——菁桐。」於是車子一路巡禮火車站,礦業生活館,鐵道博物館,天燈派出所…但我早已跌入時光隧道中。

父親,諱瑞洛,是士林何慶熙秀才第三個兒子的獨子。日據時代基隆海事學校(現併入國立台灣海洋大學)畢業。由於阿嬤反對他到水域工作,遂上山探礦,任職於「台灣石炭統制會社」。二戰期間,正值少壯,一度被派駐菲律賓,勘察媒礦資源。可惜媒源不足,他設法以木瓜殼取代部分燃媒,啟動運輸戰備物資的火車,小有功績。因此僥倖得以在麥克阿瑟將軍發動巴丹半島之役前夕,與日軍高級軍官同機返台。光復後,這機構幾度改組更名,但我只記得爸爸的交通車前窗掛著「台灣煤業調節委員會」標誌。

我出生時,正值台灣煤礦業鼎盛期。父親負責監督爆破北部礦坑的工作,風險很大。到菁桐出差,路途遙遠。他都是早出晚歸,灰頭土臉。媽媽已經有了五個孩子,還與阿嬤聯手經營一家小雜貨店。因此,當時只有十個月大而又多病的我,只好交由姑媽領養。我離家前,好幾個夜裡哭鬧不停。父親攬我在懷,哄著說:「乖乖,爸爸疼!不哭不鬧,就不會被送出去!」母親生前不止一次如此描訴父親對我的不捨。幸運的是,生父母與養父母本是親戚,我得以自由遊走在兩家之間,毫無身世之感!

父親仁慈敦厚,對兒女只有付出,不求回報,因此留給我的溫馨記憶遠比好強爭勝的母親多。小時候我多病,父親不捨得我拼命被餵食道士的香灰符水,常騎腳踏車到養父母家為我打針。大熱天,全家去螢橋下戲水,父親都緊隨在我這旱鴨子身邊。結婚生女後,因為外子出國留學,我住到父母隔壁。有時在家備課趕稿,已退休的父親就為我做極簡午餐——永遠是綠豆稀飯;偶爾保姆遲到時,父親就把稚女支開,讓我可以放心的走出家門;有次我們母女不小心被鎖在門外,父親竟不顧危險,偷偷翻越四樓後陽台的隔界牆,入屋開門。即使我出國多年後返台省親,數度與朋友聚餐晚歸,父親會站在窗前眺望,一直到我安抵家門才肯就寢。思想起往事,這一幕幕猶似跑馬燈,迴轉眼前…

父親晚年臥病多時,吃盡苦頭,彌留之際更是遲疑不去,也許是因為病榻前獨缺從小就離家的我。家人半夜打電話到美國,讓我朝西面祝禱。手持一炷長香,父親那戴著卡其色大圓唇盔帽,抬著下巴,騎在腳踏車上的標誌性背影,在我淚眼婆娑中漸行漸遠…

三年前,有次外子駕車不慎失控,將路旁一樹連根拔起。一聲巨響,我在睡夢中驚醒,赫然看到小時候父親從平溪帶回家的太平燈,一大片白從藍空柔軟飄下。我頭頸以下,全部癱瘓,動彈不得。定神一看,始知是安全氣囊爆破,我前胸後背雙重受撞,得忍受巨痛讓救護人員抱我出車。未料一星期後,我竟能自行下床,活動自如。病中數度夢見父親,深深感受到他的慈祥守護一如往昔!

圖片說明: 1. 謹守「品行端正身體健壯」校訓,剛從基隆海事學校畢業的父親(右),穿著校服與同窗好友合影。

2. 父母親中年合影,一對璧人兒似的。

中華副刊 1/5/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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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桐憶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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