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當我發現右耳那只耳環掉下,不知遺落何處時,感覺特別懊惱。那天稍早,它即從右耳墜地,發出清脆聲響,我拾起來再戴上。不料出門後它再度脫落,這次悄無聲息,似乎立意要永遠告別,就像將它送給我的Z,也已經再見無期。

認識Z時,她才三十出頭,和兄嫂住在我家附近。夏日傍晚,她看著侄兒們在車道上玩耍,我散步走過會和她打招呼。見面多了,我倆自然而然地交談起來,獲悉兄嫂將她從瀋陽接出來照顧兩個幼兒。她身材瘦高單薄,如同一塊人形立板,笑起來純真似孩童。來美兩年,她和外界唯一的接觸,就是週六搭公車去學英語,因此很樂於和我聊天。

後來兄嫂要搬去外州,她執意不肯隨著搬遷,縱然在美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她也渴望擁有一小片自由自在的立足點。她的決定觸怒了兄嫂,算過帳後僅帶著一點兒錢跨出了追尋自我的第一步。我幫她租到一間小室,開車帶她去中餐館找事。由於欠缺工作經驗,英語能力有限,她的覓職經歷一波三折 ,終於找到在中國餐館打雜,不需要英語也能勝任的基本工作。

一幌三十多年過去,Z的英語稍有進步。由於她勤奮樂天,深得老闆娘信任,老闆娘有事遠行時,會將管店重擔託付給她。為了多賺錢,她也在別的餐館兼職,後來進入美國超市的熟食部門工作,得享健康保險等福利。

這些年,Z始終單身,雖然收入不高,獨立生活無虞,甚至有能力買下一間小房子。她常說自己的夢想就是攢足錢,將來回故鄉養老,積蓄足夠在物價低廉的家鄉過著舒適的生活。

 Z個性開朗,很會自得其樂,閒暇待在家裡做手工藝品,或和朋友出去閒逛。我倆多年來一直保持交往,隔段時間就會約了見面,逢年過節必會邀請她來家裡吃飯。

第一次來我家過聖誕節,她為我的兩個孩子帶來禮物,又送我一條項鍊和搭配的一對耳環。粉色的人造珍珠搭配銀銅合金的環扣,價值並不昂貴,做工也不算細緻,然而戴起來卻蠻亮眼,尤其一對耳環,不誇張的垂擺長度,隨著頭的轉動,在髮間時隱時現款款搖盪,像無聲的風鈴。這套造型簡單大方的項鍊與耳環,遂成為我出門常戴的首飾。

五年前,Z被查出罹患癌症第三期,驚恐萬分,卻不肯配合西醫治療,後來被朋友們說動了才同意做手術和化療。之後情況控制得不錯,於是她向工作多年的超市申請退休,毅然遷回朝思暮想的瀋陽,達成回鄉養老的宿願。

2020年初,我去東北看冰雕,在瀋陽和Z見了一面。她誠心一盡地主之誼,帶著我們一家在冰天雪地中遊覽瀋陽名勝,招待我們瀋陽美食。三十多年來,Z和我的一對兒女早就培養出家人般的感情,此番招待我女兒夫婦,Z流露的誠懇與熱情,著實令我們感動。

私下裡我問她有沒有繼續看醫生,她竟然搖頭表示一向不信任西醫,目前在接受傳統民間偏方治療。我聽了心中升起不祥之感,擔憂那回將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勸了老半天無效,只好寄望她不久回美國處理賣房事務時,我再和友人們聯合起來說服她去醫院檢查。

沒想到瀋陽一別,新冠疫情旋即如決堤洪水氾濫全球,中美航線斷航,Z無法回到美國。再者,朋友們也勸她留在國內,因為當時美國醫療設施專注在搶救新冠重患上。我常在微信裡讀到她傳來的微笑圖像,似乎生活裡陽光普照。到了秋天,她的微信訊息時斷時續,終於靜寂無聲。向她以前工作的老闆娘詢問,她輾轉請託到一位瀋陽友人前往查詢,才知道Z長期服用一種民間偏方治病,等到身體嚴重不適送進醫院,已是病入膏肓,未久便離開了人世。

以前常戴Z送我的那套首飾,有一天,項鍊繩子竟然斷了,粉紅珠子滾落一地,僅剩下一對耳環。過去三年由於新冠疫情深居簡出,在家不戴耳環。那天出門檢視首飾盒,忽然想戴吊墜型耳環,就揀選了Z送的那對。沒有想到其中一只不告而別,剩下的一只毫無用場,等同報廢。Z當年送我的那份禮物,至此徹底結束了和我共處的緣分,是否象徵Z的離去,也是一連串出乎意料的逐步失序?

我遺失一只的耳環不計其數,首飾盒子裡多的是形單影隻的耳環,總覺得它們造型可愛捨不得丟棄,唯有Z的這只,我不忍心保留,怕看了心酸,這才明白古人說的「睹物思人」是多麼刺痛的感覺。最揪心的是,想到她長居美國,卻沒有到過大華府以外的地方,一心一意嚮往存夠了錢,退休後搬回故鄉,有餘錢去各地遊山玩水;孰料她的終身夢想僅達成了一半就戛然而止,正如那串項鍊,線斷了,跌落了一地的珍珠;又如那對耳環,終至零丁不能雙全。


世界日報副刊 11/20/2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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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單的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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