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人

薛子的性格獨立堅強,做事從不依靠別人,甚至連生死大事都要自己安排。2020年 7月15日正午,她在自己選定的時間,在加拿大多倫多市醫院的臨終病房,一如她往常的行事風格,乾脆俐落的走了。

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刻,長衫裹著被病魔折磨的枯瘦身軀,她躺在病床上被推往臨終病房,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只有頭頂日光燈的溫柔光芒。兩位法醫走在前面,和她廝守半生的老余、從紐約來的三妹、妹婿、四弟、美國華府來的好友吳喆,圍繞在她病床四邊。臨終病房的布置簡單樸素,只擺設了幾盆鮮花,沒有任何醫療設備,薛子環視了一周,對飲泣中的他們說:「不要哭,我還沒走!我走以前都不要哭。」她說話有氣無力,口氣還是很堅毅。

加拿大是可以選擇安樂死的國家,但有嚴格的法律程序。醫生依規定向薛子說:「我們可以協助妳,但是妳要自己動手。」她點點頭。法律規定她隨時可以改變主意撤回程序。醫生依法又問了最後一句:「妳確定要走了嗎?」她又點點頭。薛子在文件上簽了名,完成了法律程序。

「等一下!請把窗簾拉開,我想再看一眼外面的天空。」臨終病房的燈光柔和,一扇窗戶覆蓋著米黃色的窗簾。護士輕輕地拉開了一邊的窗簾,陽光頓時毫無遮掩的灑進室內,灑在薛子的床單,灑在她的枕頭上。「啊!大太陽天。今天天氣真好!」薛子看了看窗外,覺得光線有點刺眼,轉過頭閉上了眼睛。護士把窗簾拉上,醫生看了看她,向她比了個手勢,薛子伸出手扭開點滴瓶的旋鈕,藥水一滴一滴從她手臂的針頭緩緩流進她身體。她知道剩餘的時間不多了,平靜的向親友道別:「謝謝你們在我最後的這段路來陪伴我,我走了,你們多保重…」她聲音越來越弱。老余握著她的手,忍住淚水俯身到她耳邊說:「我們會堅強的,妳放心的走吧!」藥水開始生效,她臉色轉為蒼白,胸口起伏平息,雙目微微闔上。沒有人哭泣,病房寂靜無聲,薛子在安詳中走完了她的一生。


薛子的父親在她上小學時就走了,那時她還小,細節記不清。依稀記得那天在學校上課,一位職員匆匆走到教室門口向老師招了招手,老師出去和他談了幾句,轉過身叫她快一點回家去。她知道家裡一定是出了大事,連奔帶跑往家裡趕,剛進巷口就看見她家門前圍了許多人,她怯怯地站在門外不敢進去,吳伯伯看見了,走過來對她說:「孩子!不要怕,妳爸剛走,快進去看看!」

一大塊白床單連身子帶頭蓋著,她爸躺在客廳一張案板上,客廳那麼一點地方,一張案板就快佔滿了。母親一手摟著她妹妹弟弟,一手拿著白手帕摀著臉在案板旁飲泣,弟弟妹妹低著頭跟著哭。害怕!她確實有些害怕,媽從未有的哭泣聲讓她害怕,爸身上蒙的白布讓她害怕。她媽見她回來把她也摟進懷裡,仍不停的嗚嗚的哭。她不知所措,木然的仰著頭對她媽說:「媽,不要哭!」她媽雙手掩面更是哭得大聲,她的眼淚也跟著落下。

當晚客廳布置了一個簡單靈堂,她爸被移進幾片薄木板釘成的棺材裡。第二天一早,兩個披著土黃色袈裟的和尚,敲著罄鈸發出刺耳的響聲,嘴裡嗚嚕嗚嚕的念著經。接近中午,家祭公祭完畢,四個壯漢將裝著她爸的棺材抬上了紮著紙花環的靈車,她披麻帶孝揪著她媽的白衣服,跟在她媽後面,她想哭哭不出來。「嗚啦!嗚啦!」的嗩吶聲中靈車緩緩駛出,駛往台中西邊的大肚山。「大肚山公墓」她一輩子都記得這幾個字,她爸就深深地埋在那裡的山坡上。

喪葬是她爸好友吳伯伯張羅的,結束後吳伯伯把奠儀收齊存入新開的銀行帳戶,對她媽說:「這些錢不要動,要用在兒女的教育費用上。」吳伯伯和她爸都是老師,都注重孩子的教育。

那天起,她媽早上給她梳完頭會在她髮鬢別一朵絨線編織的小白花,那朵小白花使同學都躲著她。她有回聽到兩位老師在談話:「妳看!這孩子這麼小就沒了爸,怪可憐的。」另一位說:「唉!命啊,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她可憐,只能怪她命不好!」兩位老師臉上帶著同情。她不理解「命」是什麼,但知道老師在可憐她。她心裡冒出一個聲音:「可憐!可憐!同學說我可憐,老師說我可憐,都說我可憐。我不可憐,我不要人家可憐。」那個心底冒出的聲音很倔強。

老爸是家裡的頂樑柱,他一走家裡頓失經濟來源。她媽以前是大家閨秀,從沒在外拋頭露面做過事。為了餵飽四張口,她媽開始學裁縫,替人縫縫補補掙些小錢養家,薛子把這些都看在眼裡。一天晚上她向她媽說:「爸走了,為了我們妳太辛苦,我要快些長大,快些賺錢!」她媽年輕守寡,比她承受的更多,嘆口氣說:「唉!這都是命,都會過去的,妳只要好好上學好好讀書,別想太多。」又是她不瞭解的「命」,但她知道要好好上學讀書,她媽的話烙在她心底。那時起上學讀書成了她最大慰藉,沉浸在書本裡她就會忘記悲痛,忘記周遭異樣的眼光。喪期過後,她髮鬢不再別著那朵絨線小白花,她心頭的苦痛才緩緩釋放。

小學畢業典禮頒發的校長獎、議長獎、市長獎都有她,上台領獎叫到她的名字,老師同學都發出掌聲。她站起來快步走上講台,沉重的腳步像打雷一樣,把樓梯板踏得砰砰作響。

痛苦使一個人成長,薛子童年的不幸使她比別人更快長大。她領悟到自己沒有人能靠,唯有把書讀好自立自強才有前途。


「薛子!我是吳喆,現在在水牛城。」

「啊,老吳!好多年沒見了。水牛城到多倫多只有兩個多小時,你幾時過來?」吳喆是吳伯伯的兒子,薛子稱他老吳。

「四五個朋友組團來尼加拉瓜大瀑布觀光,恐怕走不開。」

老吳非常後悔那次沒去拜訪薛子,錯失了一次見面機會。他和薛子當年是台中師範學校老師宿舍的鄰居,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可惜後來兩條平行線沒有交叉點,總是陰差陽錯沒能往前一步。長大後他們雖各自成家,兩個人都很珍惜這段男女之情昇華成的純真友誼,雖沒能常見面,一直保持著聯繫。

老吳退休後定居美國華府。這次是參加旅遊團去尼加拉瓜大瀑布、千島湖、到梭羅寫《湖濱散記》的瓦爾登湖、到波士頓、紐約,一星期後返回華府。老吳回到家打開電腦在螢幕前愣住了,他看到薛子的臉書寫著:「這陣子每晚咳嗽胸痛,上週去檢查,發現肺部有腫瘤,切片化驗才知道是肺腺癌。」老吳嚇了一跳。在水牛城和她通電話時她還有說有笑,才一星期情況就突然改變。薛子最注重健康,平日吃的營養,又常騎腳踏車運動,況且加拿大空氣新鮮水質好,她怎麼會得癌症,還是最難治療的肺腺癌,作夢也想不到。

「上星期還談笑風生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得了癌症?」老吳馬上發電郵問訊。

「其實咳嗽好長一段時間了,這幾天咳嗽還胸痛,原以為像以前一樣忍一忍就過了。上週咳得厲害咳出血塊,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是癌症。」得了癌症她回信還很輕鬆。

「唉!妳就是這樣,每天都在忙東忙西,不顧自己身體。」老吳憐惜的說。

「沒事的,別擔心!我身體底子好,現在練瑜珈、練氣功、練太極、吃中藥。中醫西醫一起來,不信治不好。」薛子信心滿滿。

薛子一面進行化療,一面像往常一樣去打理華語學校的校務,有時也給學生上課。這樣又過了兩個月,到醫院作追蹤檢查,癌細胞腫瘤不但沒縮小,還越來越大,並且開始從原始病灶處往附近器官擴散。

「快去看看老朋友吧!」老吳從薛子的臉書知道她的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在催促。不論如何一定要去一趟,七月底老吳馬不停蹄地的開了14小時的車,一路從馬里蘭州直奔多倫多。

「我現在病容難看,相見不如不見,你不要過來!」薛子在老吳還沒出發前就對他說。

「不管難不難看,我已到多倫多,一定要見一面!」老吳到了多倫多才發信息給她。

「你不要來!來了我也沒體力招待你。」

「兩代的交情,幾十年的友誼,一定要見一面。如果真的不能見,我到妳家門口,妳不開門,我禮物放下就走。」中秋節快到了,老吳帶著中秋月餅當伴手禮。

「哎!拗不過你。過來吧,我等你!」薛子終於鬆口。

薛子的面容和身形讓老吳驚訝,昔日體態豐盈的薛子,此刻臉色蠟黃渾身消瘦。薛子丈夫老余開車,載著他們到薛子創辦的「文苑華語學校」參觀,又到附近公園的湖邊逛了逛,中午到一家商場的中餐館午餐。這次見面不容易,下次再見面不知在何時何處,老吳一心想多些時間和薛子聊一聊。但是五六個小時沒有休息的薛子已疲憊不堪,他於心不忍,遂告辭離去。

「薛子,別再煩心中文學校的事了,妳放手吧!照顧好自己,身體比什麼都重要。」返回華府後老吳發信息,還一心掛念著薛子。

「不行!辦華語學校是我的理想。二十多年前多倫多沒有一間華語學校,為了第二代不要忘了自已是華人,我從租一間小教室開始,教孩子華語文,後來規模越來越大,租了一整層樓的教室,學生也從當初的五、六個人到現在的一百多。這些年編教材、寫講義、招學生、聘老師,風風雨雨都辛苦過了,現在才上了軌道。我身體還能動,不能就此罷手,再等等吧!」薛子回信說。

薛子雖身體日益衰弱還是繼續撐著,過了一陣子她已經不能開車,老余開車載她到學校,摻扶著她上下車。她照常上課,有次上課時在教室無意識的暈倒,神智回復後她還繼續工作,不肯離開學校。有回她想起走了的老爸,記得吳伯伯說老爸是上課上到一半心肌梗塞倒下,幾分鐘就天人永隔,這幾分鐘改變了她的一生。她突然警覺到人身體的脆弱,或許是該休息一下了,等身體好些再繼續工作。

「教務主任和幾位老師,都是我的好朋友,願意接手,她們要把學校繼續辦下去。」薛子把消息傳給了老吳。

「太好了,妳終於想開了,放下了!」老吳回信息說。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朋友介紹我一種『民俗療法』,對各種癌症都有效。我已報名參加一個療程。」薛子不肯向癌症屈服,看到希望就要試一試。

「這種療法我聽過,就是控制飲食,用咖啡灌腸排毒。有沒有效?」老吳疑惑的問。

「人除了先天的基因遺傳外,進入身體的只有吸的空氣和吃的東西。人的身體是什麼樣都是吃出來的,人會生病也是吃出來的,吃東西不適當會在身體累積毒素,日久成病。這種民俗療法控制進入身體的飲料食物,用咖啡灌腸排毒。我覺得應該有效?」薛子說。

「這我知道。可是飲食習慣是從小養成,病也是多年形成。控制飲食和排毒治療方法是對的,問題是要多久時間才能發揮療效?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老吳覺得這民俗療法有點江湖,不好明說。

「不管那麼多了。有沒有效不知道,先去試了再說!」薛子也存疑,但西醫治療已無效果,她只能姑且一試。


薛子和她老公兩人搭機從加拿大的多倫多飛到美國加州的聖地雅歌,轉大巴進入墨西哥的帝瓦納市。這個民俗療法在美國沒有通過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的審核,是不被允許的醫療行為。推行這種療法的機構避開了美國,在鄰近美國聖地雅歌的墨西哥帝瓦納市設有一個封閉式的醫療中心。

醫療中心環境清幽,圍繞在一片茂密樹林中,有一棟兩層樓的醫療大樓,及一棟病人和家屬居住的旅館,她們辦完手續後住進乾淨舒適的旅館套房。這一期來治療的有三十多人,都是晚期癌症病人。他們被分成六個人一個醫療小組,由一位小組長帶領,依照嚴格的時間作息和生活。早上下午各有三堂課,分析講解癌症的成因,介紹各種的飲食器具和調製食品的方法,說明飲料和食物的營養成分及對身體的影響。薛子從第一天起每天在臉書寫日記,詳細記錄「民俗療法」治療的經過和親友分享。

第一天做抽血、驗尿、測量血壓、做心電圖、檢查血氧濃度等各種檢查。其中最重要的是血液檢查和分析,血液取樣後分別做活體檢查和乾血檢查兩種。活體檢查觀察血液中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斑塊、結晶體、血素、細菌及黴菌等細胞狀況。乾血檢查可觀察血液凝固後變化,可檢查是否有重金屬中毒。醫療中心有血液分析師,會為每個病患的血液檢查結果做解讀分析。血液檢查在第一天和第三天分別做一次,作為治療效果的對比參考。

醫療中心有專屬營養師,依民俗療法規則準備三餐及大量的蔬果汁。蔬果汁由有機種植的青椒、西洋菜、紫色包心菜、菊苣等蔬菜,加上蘋果、葡萄、香蕉、木瓜、杏子、柿子等水果,用蒸餾水泡製。一天裡醒著的13個小時,224cc的蔬果汁每小時要喝一杯。一日三餐每餐有沙拉、燕麥粥、天然甜點,和花草茶。最重要的是特製的希波克拉底湯,它以芹菜、番茄、洋蔥、蒜苗、馬鈴薯熬製而成。他們宣稱遵古法調製的希波克拉底湯能清肝排毒,強化身體機能。

「民俗療法」不只嚴格控制飲食和灌腸排毒,也注重正能量的精神培養,認為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可從精神層面影響身體健康。第一天晚上用完晚餐,七點開始是小組聚會時間,薛子那一組的小組長喬治是胃癌經「民俗療法」治癒的人。他先介紹自己得病和「民俗療法」治療康復的經過,接著鼓勵大家不要絕望,心情要快樂,然後是每個病人自我介紹和敘述自身的癌症狀況。

喬治曾是一個樂團的吉他手,大家介紹完後,他拿起吉他試了幾個音,在優美的和弦聲中,自彈自唱了一曲《破曉時分》:

天已破曉,如同第一個清晨。

畫眉歌唱,如同第一隻鳥鳴!

讚美歌唱,讚美清晨。讚美世界充滿清新!

甘霖初降,陽光甜美,如草原第一顆露珠!

讚美濕潤花園的甘甜,讚美上帝使萬物滋長。

我心如清晨,我心如陽光!

伊甸園的微曦中,滿心歡喜地讚美。

讚美這清晨!讚美上帝創造的萬物!

這首旋律清新動人,歌詞撫慰人心,讚美上帝的詩歌,使大家暫時忘卻身體的病痛,沉浸在他的歌聲中。歌聲和弦音甫落,響起大家的熱烈掌聲!

薛子上大學時,其他同學考上大學都是無憂無慮的「由你玩四年」,她白天上學,晚上兼家教,一星期七天沒一天休息。因為家裡經濟拮据,她赚的錢都交給她媽貼補家用,她很高興終於能賺些錢減輕母親的負擔。她的大學時期都在辛苦讀書和打工度過,她最快樂的時光是參加救國團每年舉辦的暑期夏令營,她能說又會唱,每次都被教官指定擔任隊長。晚上的團康時間她經常帶領大家唱《綠島小夜曲》、《初戀女》、《高山青》、《娜魯灣情歌》等民謠歌曲,一首接一首盡興地唱,她喜歡唱旋律動人,歌辭優美,振奮人心的歌,常對參加夏令營的年輕學員說:「人的一生總是會遇到困境或逆境,音樂在這時候會是你最好的精神慰藉。」民俗醫療中心第一晚的小組聚會,薛子徹底地放下了平日掛在心頭的閒事,又回到從前年輕的大學時光,小組聚會最後在喬治帶大家合唱的民謠《小白花》歌聲中結束。那一夜她睡的特別香甜。

一個星期的「民俗療法」很快就過去,這星期薛子在課堂上學到了很多前所未聞的癌症知識,及對癌症的飲食療法。「民俗療法」認為因為人類生長的環境受太多污染,食物添加了許多化學物,流失了該有的營養,導致產生疾病,只要回歸自然飲食,疾病即能自然而癒。療程結束,薛子返回多倫多後,把家裡會產生毒素的鋁鍋和塑料碗盤都收起,只使用帶回來的不會切碎蔬菜水果中植物生化素的榨汁機,排毒灌腸的器具,特製的咖啡機,有機咖啡豆,和一些其他有機食材。這些食材和器具都比市面上銷售的貴幾十倍,薛子從小省吃儉用,為了救命,在生死面前花些錢是小事。

醫療中心的優渥環境,有專業的飲食照顧,病患間的互相關懷,和精神的徹底放鬆,一個星期的「民俗療法」創造了奇蹟,薛子在回到多倫多後身體狀況與以前判若兩人。


回多倫多一個星期後,薛子到醫院作例行性的癌症追蹤檢查,結果顯示腫瘤進一步惡化,癌症細胞已失去控制,在全身的器官和組織流竄。費用昂貴的「民俗療法」只振奮了她的精神,對抑止她身上癌症細胞的擴散沒有產生作用。其實這結果薛子在沒去之前就預料到,「民俗療法」或許像宣傳廣告介紹的那樣有很多治療成功的案例,但科學是必須在同樣條件下可重複的,「民俗療法」無法證明其科學性。她抱著希望而去,是想再努力一次,再給自己身體一次機會。

薛子癌細胞侵蝕肺部時引發的疼痛,不論白天黑夜都會突如其來的發作,發作時噁心、嘔吐、肺部像要撕裂一樣,嚴重到張開大口吸不上氣,如同溺水即將窒息的感覺,發作一次就像死過去一次。只有吃了止痛藥疼痛暫時舒緩後,她才能精疲力盡的陷入昏睡。

癌細胞擴散到全身的狀況下,放射性治療化療已無意義,醫院放棄了治療,只能加大止痛藥份量減輕她的疼痛。沒多久大麻、嗎啡、鎮靜劑等止痛藥也壓不住她的疼痛。她知道她已經沒有了未來,前途是一片黑暗,黑暗的盡頭還是黑暗,病情已不可能逆轉,生命已沒了意義。

老吳關切她的病況,每天看她的臉書。那天看到她日記寫著:「今天是我住進『安寧病房』的第一天,這裡有專業護理人員照顧,清爽又舒適,平靜又安詳。」老吳看到這突如其來的信息,急切地發信息詢問。

「妳怎麼會住進安寧病房,那裡是等待死亡的地方,住進去沒有人活著離開的!」

「你講的我都想過。我日常生活已不能自理,老公每天日以繼夜地照顧我已精疲力盡,他沒有抱怨,但我都知道。我住進這裡不會連累別人,大家都輕鬆。」

「妳不能放棄,任何狀況下都要存在希望,放棄就不會有希望。」老吳說。

「我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這一生無論多麼艱苦的逆境我都沒有放棄過。面對癌症,我的精神抵抗得住,是的我身體打敗了我。」薛子像在告白,又像在宣示。她接著說:「生死!我看透了。人從一出生就要面對死亡,這是人類無可逃避的宿命。我為追求美好生活奮鬥過,也成功過。得了癌症讓我知道我不會再有美好的生活了,我覺悟人生一切終究都要放下。我精彩的活過了,現在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莊嚴的走。我住進安寧病房,因為這裡能讓我莊嚴的走。」

看到薛子回復的信息,老吳勸也勸不下去!他退休後,隔一段時間就聽到有親戚或朋友走了的消息,有的是不堪慢性病的長期折磨,有的是突然性的說走就走。生老病死、人生無常,老吳很清楚自己也正走在人生的下坡路,早晚有走到盡頭的時候。從人一生的長時間來看,年輕時訂下的奮鬥目標,退休前大致已達成,自己現在每天過著平安的日子,在閒適中等待著最後那一天,不也彷彿住在安寧病房一樣。想到短暫的人生、想到人都要面對的最後,想到薛子、想到自己,他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流。


安寧病房環境清潔舒適,有防護玻璃保護的陽台,讓自然風可以吹進室內,也可居高臨下欣賞遠近的樹林景觀。病房每一間住兩位病患,有受過專業訓練、熱忱、富愛心的醫護團隊,從身、心、靈三個層面照顧病患。最特別的是設有一間「祈禱室」,一天24小時,讓有宗教信仰的病患隨時在那裏祈求心靈的平安。

住在安寧病房的那些天是薛子得癌症後最平靜的時候,護士定時來打止痛針,阻斷神經傳遞疼痛信號,紓解她身體的疼痛。但越到後期癌症蔓延的越快,癌細胞從肺部侵入肝臟、腎臟、胃腸,把她全身從裡到外折磨的不成人形。

薛子一輩子不信宗教,這時她偶爾會不自覺地走進祈禱室。有一次她看到牆上寫著:「凡勞苦擔重擔的人,來我這裡,我必使你們安息。—馬太福音11章28節」她頓然醒悟,是的!人的一生遲早會遇到自己無能為力,無法解決的事。像自己現在已不能承擔癌症全身蔓延的痛苦,何苦自己來背,何不把這重擔卸下來交給造物主,萬能的神。她第一次在十字架前跪了下來,心中默默祈禱:「主啊!我已身心疲憊,我把重擔交給祢,求祢幫我背負。」一切都發生的很自然,當她稱「主」時就放下了,主耶穌就接過了她的重擔,她心靈上立刻感覺一片輕鬆。

那天她在臉書上寫著:「我害怕過,想起以前我老爸過世時的經過,我害怕。想起自己要孤單的離開這世界,我害怕。我現在不怕了!因為聖經上說『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祢與我同在…』」宗教的力量在薛子的人生最後路上,有了安慰的作用。

癌症的痛苦下,她仍念念不忘華語學校的老師學生,和關心她的親朋好友,身體再不濟,她每天都堅持更新她的臉書,在臉書上和大家分享她在安寧病房的經過。老吳每天看她的臉書,忍住悲傷,在臉書上留言,說些鼓勵她的話。

薛子的安寧病房住了另一位患末期肌肉萎縮症的老婦,她已沒有知覺,身上插滿了管子,呼吸靠呼吸器,進食靠經過氣切插進胃部的管子,薛子住進來時她就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已經躺了好幾個月。每次看到她的狀況,薛子經常在心裡問:「生命的意義是什麼?人活著為了什麼?像她這樣身體靠插著的管子和機器維持的生命,還是不是生命?還算不算活著?」她得不到答案。肺腺癌讓她呼吸一天比一天困難,經常吸不上氣,她意識到癌細胞的繼續侵蝕,她很快就會無法自行呼吸,要插管接上呼吸器,她很快就會無法自行進食,要接上管子輸入營養液。那位身上插滿了管子的病人現況,就是她的未來。她受不了全身的疼痛,更不能接受沒有目的和意義的活著。

她要在還有意識的情況下做出了決定:「我不要沒有靈魂只剩軀殼的活著,我要有尊嚴有體面的離去。」她開始尋求「安樂死」的法律支援。依照加拿大的「安樂死」的法律,她辦完了法定程序。

「老吳!我要離世的時間已經定好了。你提前一天來吧,我們再聚一聚。」她發了私人信息給老吳。

「什麼?離世?時間定好了?什麼意思?」老吳看到信息趕緊問。

「我選擇了安樂死!一切都安排好了。」薛子沒多說。

「才住進安寧病房沒有幾天就等不及了,要安樂死!」

「我的病況已絕望,多活一天都是痛苦,都是浪費社會資源。你來吧!再最後一次聚聚!」

「天哪…怎麼…妳…」老吳痛心的說不下去。

「這是命啊!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我的命就是這樣,不認也不行。不說了,你提前一天來吧!」

醫院前一晚在附設的餐廳安排了薛子、她丈夫、三妹、妹夫、四弟,和老吳六個人的最後晚餐。那一晚在橘紅色溫暖燭光下,他們回憶著述說著往事。

「妳為什麼稱『薛子』,還記不記得?」接受了現實,老吳看著薛子微笑地說。

「怎麼會不記得!我高中當班長,有一天向大家宣布:古人戒直呼其名,姓後加子為尊稱,像老子、孔子、孟子,大家以後要稱我『薛子』,以示尊敬。」薛子臉上的表情又回到當年。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當時年輕,年少輕狂。現在沒人叫我薛子了,只有你!」薛子也微笑地回望著老吳。

薛子回過頭看著老余說:「老余!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我說的你記住:我走後你把我的骨灰帶回台灣,我要在台中大肚山上和我爸媽相聚。」薛子語氣平靜的交代了她的後事。老余臉色滯重,沒有淚流,沉默的點了點頭,他知道薛子不喜歡別人在她面前悲憫的哭泣。將近午夜,最後的晚餐結束,幾位至親好友互相道愛,道謝,道別,也彼此鼓勵要寬容要放下。

薛子的後事辦理完,老吳回到家開啟電腦,習慣性的打開薛子的臉書。華語學校的學生將她的臉書設計成簡單靈堂,各色繁花綴滿邊框,中間白底黑字:「我們最敬愛的薛老師走了。萬分不捨,無限哀痛。我們懷念,我們祝福。祝她一路好走!」

薛子,老吳一生相知最深的朋友,永遠的走了。


世界日報世界小說版 連載於2022年5月13日至 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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