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去古亭市場買菜，風雨無阻，是記憶裡母親每日的例行職務。後來家裡添置了冰箱，由於食指浩繁，母親每隔兩三天仍然得上菜場。而我，直到大學畢業後出國，在台的二十多年裡，上古亭市場的次數屈指可數，倒是寒假期間住在大伯母家，過年之前她去東門和南門市場辦年貨，我被指定跟去提菜籃。南門市場以江浙食材取勝，例如柔軟鮮腴沒有添加物的上海魚丸。
無論哪個市場，印象裡都是髒水滿地，氣味不佳，開腸剖肚的豬體橫陳木檯上，雞群擠在竹籠裡聒噪，魚兒侷限在盆裡奄奄一息，主婦們互相碰擠，攤主和顧客扯大嗓門講價…傳統市場，絕非令人愉悅悠遊的所在。
來到美國，立刻愛上超級市場之清潔與安靜—-四季如春的空調，明亮寬敞的空間，不怕弄髒鞋子的地面，更沒有鮮血淋漓的豬牛屍體和活殺雞隻的慘叫哀號，縱使孟老夫子再世，置身超市，也不會興起「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反感。
兩年後我們遷往美國歷史名都費城，無意中發現第九街上有一座露天的義大利市場，橫跨數條街道，先生和我都驚喜不已，傳統市場耶！一攤攤飽滿鮮亮的蔬菜和水果，還有屠夫坐鎮的肉店，多像記憶中的台灣菜市場，他鄉遇故知的欣悅在心頭翻攪，豈是生活在台灣年代會預料到的感覺？以後週六只要沒事，總要開上一小時車子進城前往義大利市場。又過了兩年，我們首度踏上義大利，遊覽車在羅馬惡名昭彰的交通亂陣裡停停駛駛，我們絲毫不感到煩躁，貪看著路邊不時出現的果菜市場。居住的旅館在住宅區，前方正好有一座露天市場，中午打烊。可見義大利人對販售新鮮食材的傳統市場情有獨鍾，越洋跨海移植到美國。
多年後旅行歐洲各地，在眾多小鎮等閒見到個體小攤雲集的露天市場。適於戶外活動的春夏秋固然必見，天寒地凍時節，歐洲人仍依傍著熊熊爐火，在露天市場販售果蔬肉類與麵包起司。美國各地也不乏露天市場，常以「農夫市場」之名號召鄰里。我見過的農夫市場，以加州聖荷西北谷地區那座規模最大，攤主們和貨品呈現多元族裔特色，反映加州的確是個碩大的種族拼盤。
然而，歐美的露天市場和台灣的傳統菜市場，其實只是形似，內容大相逕庭。我真正瘋狂愛上傳統菜市場，是出國六年後首度回到台灣。抵台次日一大早，我就跟著婆婆上菜市場採買。還未從長途飛行的勞累中恢復過來，可當我看到數不清久違的蔬菜、水果、零食、乾貨，還有熱騰騰的中式早點時，長時間未好睡的疲勞立刻煙消雲散，精神全來了。婆婆指著這水果，那蔬菜，問我要不要吃。在苦瓜、茭白、竹筍、蓮霧、楊桃，還有，最朝思暮想的釋迦果環繞下，我這第一次見公婆的醜媳婦，完全拋卻了矜持和靦腆，一個勁兒地點頭說好。
從此，先生和我每次回到台灣，一大早必迫不急待地衝向傳統市場。雖然，幾十年下來越來越多的東方蔬果出現在美國的華人超市，但諸如釋迦果、蓮霧、茭白等還是很難看到，或者貴到捨不得購買。在台灣的菜市場，我們開心地選購夢寐以求的蔬果、肉品、熟食，真正有了回家的感覺。多年過去，菜市場的衛生大為改進，地面不見橫流汙水，空氣中也無撲鼻腥臭，市場上方更張開可以遮陽擋雨防風的塑料棚，獨缺空調。只要氣溫宜人，流連其中足以忘返。我們也光顧過不少台灣超市，那裡也能買到想念的家鄉味，但擺放整齊的一架架食物，遠比傳統市場眾攤競艷缺少魅力。
其實，無論是歐美的露天市場，或台灣的菜市場，販售的貨品在超級市場大多數可以買到。而且，未必是農家自產自銷。超商大規模進貨，壓低成本，售價可能低於從批發商進貨的小攤子。但閒逛攤位林立的市場，和攤主或有言語對應，或目光交集，交流雖可繁可簡，總讓人感覺到一分溫熱的人情味，那是冰冷制式的超級市場所欠缺的。
我最喜歡台灣菜市場的攤販吆喝聲。他們中氣十足地叫賣，大言不慚地誇耀產品，配以戲劇性的肢體動作，很難不打動顧客掏囊。例如，一位攤販張開他的陽傘，用力地左右搖擺，上下甩動，聲稱傘骨禁得起大風折騰，可以用作降落傘。每次使用向他買的傘，我總不禁莞爾。另一位攤販縱有麥克風助陣，仍然聲嘶力竭地反覆強調，他面前那些堆積如山，一件只要一、兩百台幣的廉價衣衫，是台北某高級百貨公司的換季貨，原價五千、一萬。埋頭掏寶的婆婆媽媽們不會怪他的廣告失實，菜市場本來就不是講究理智的地方。
傳統市場另外一個令人心動的原因，是它們和火車一樣，伴隨著和祖父母、父母共同生活年代的記憶，如陳釀醉醇，坐落於鋼筋水泥內的超級市場相形之下何其蒼白乏味。2010年我隨團前往湘西鳳凰，遊覽車陷入雜沓人潮中，但見路邊小攤錯落，不少老婦包著花布頭巾，穿著當地衣衫，背著竹簍，裡面或盛滿物品，或放著幼兒，一派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趕集光景。那一刻，我祈禱這滿溢著古色古香氣息的趕集畫面，永遠永遠不要被科技文明抹除殆盡！湘西，如果沒有趕集的鮮活脈搏跳動，鳳凰的木造吊腳樓也只是徒具形式。
近日返台，正值過年前的採辦年貨熱潮，我們先後去了永和的溪洲菜市場和改建後重新開張的南門市場。兩者內俱是搶購年貨的人潮，擁擠到寸步難行，令人懷疑「年味一年不如一年」的說法。傳統架構的溪洲菜市場，充滿蔬果、肉品、糖果、乾貨、衣襪，貨品多元化，攤販密集，重現了童年記憶中菜市場物阜民豐的印象。
而走進水泥大廈內的新版南門市場，夾雜在動彈不得的人潮裡，耳邊一片嘈雜，它仍僅是一座燈火通明的新式商場，原先菜場的風貌蕩然無存，和幼時提著竹籃，跟在大伯母身後所見所聞儼然兩個世界。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大伯母，人事全非的惆悵悄悄爬上心頭，不由感到無以言敘的孤單。
3/16/22024 世界副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