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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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洪水–湖南衡阳成为泽国

我在四川長江邊長大,每當夏季聽到媒體報導長江洪水氾濫,總會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夏天在故鄉江邊,幾乎命喪洪水的一次生死經歷。

我的故鄉瀘州,在沱江與長江交匯處,城區三面環水,地勢平坦狀如木筏;沿江十里長街,在任何地點你都能望見長江,步行幾分鐘就可抵達江邊,環顧浩浩蕩蕩的大江從你咫尺外的腳旁流過。

長江發源於「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脈,其上游水源來自雪山冰川,冬夏溫差導致水量隨季節變化。冬季枯水期,一江湛藍碧水,在寬闊的河谷中不捨晝夜浩蕩東流,在天地間盡顯唯我獨尊的王者氣派。夏季洪水時,水量倍增幾與岸平,江水滿含泥沙變為濁黃。

一到汛期,水上航船絕跡,滿江巨流如龍蛇奔竄,此起彼伏掀起高高的濁浪,裡面捲著上游沖刷下來的巨木覆舟破房死畜等形形色色物件,以雷霆萬鈞之勢由西邊上游奔湧而來,衝撞激盪得河床如巨篩搖晃,在震人耳鼓的呵呵吼聲中向東奔騰而去,讓你見識它令人驚懼的暴烈面目。

上世紀六○年代,在中國大陸三年饑荒時期,鄉下農民絕糧,大批人餓死,生活極為悲慘,有「天府之國」稱號的四川尤甚。城裡人食品奇缺,由政府統一配給,每天面對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購物票證憂愁。學校裡,學生們正值生長發育期,整日腹裡空虛餓得頭昏腦脹,尤其難耐。我就讀的中學,在市郊藍田鎮附近鄉下闢建了一個農場,師生每周一天輪流前去勞作,種植一些紅薯、玉米、包心菜、胡蘿蔔等雜糧和蔬菜,指望緩解學校裡人們的饑餓狀況。

藍田鎮地處藍田壩,在瀘州城郊長江南岸臨水的河灘上,建鎮於唐代,是過去雲貴川地區鹽茶貿易運輸重要通道——茶馬古道起點。那時候,父親在外地,母親「下放」城郊,我們全家從市區搬到藍田壩,在那裡生活了四年之久,我經常從家中前去鄉間的中學農場。

從家中出發,我須穿越寬闊的河灘,行至江邊有名的古渡口「金雞渡」旁一座石橋,跨過橋底流入長江的一條溪河,再沿著高崖「龍頸嵭」的數百級石梯登上崖頂,方可踏上前往農場的田間小路。     

那座古老的石拱橋,橋長數丈寬一丈多,用大塊堅硬的青條石砌建而成,橋面上兩邊的石砌欄杆頂寬尺許,其上雕刻圖案古樸精美。橋名及何人何時建造,年代久遠已不可考,當地農民俗稱之為「母豬橋」。它座落在茶馬古道路上,因金鷄渡廢棄不用已久,行人稀少。

石橋下是兩、三丈深的溪澗,澗底布滿巨大的怪石嶙峋。枯水期細流在亂石間穿越,漲水時長江之水倒灌入溪,溪水氾濫氣勢驚人,如逢暴雨更有滿山的水流從崖上坡上奔瀉而下,匯入溪中淹至幾近半崖。就在那裡,我冒險涉水過橋,險被洪水吞沒。

那是長江漲水汛期的一個下午,在夏日夕陽的晚照下,瘦弱的少年晃蕩著雙腿,赤足行進在江邊河灘寬闊菜地間的土路上。不遠處洶湧奔騰的江水清晰可見,路旁熱氣蒸騰的菜地裡,瀰漫著豬糞肥料的酸臭味;散落在樹林中的農舍灰瓦白牆忽隱忽現。

不覺間我已穿過大片桂圓樹林,同往常一樣來到了「母豬橋」,頓時被眼前從未見過的景象驚呆了:混濁泥黃的溪水灌滿山谷,平日的小溪已變臉成一條寬河。濁黃的溪水從上游滾滾而下,水面上飄浮著無數樹木和莊稼的殘枝敗葉,被大大小小成群的漩渦捲著,向下游漂去。往日靜靜躺臥在那裡的石橋不見了蹤影,對面臨空兀立的崖壁顯得分外高大,似乎隨時都會迎頭撲來。

時近黃昏,雖然我可折返繞道,但要多花許多時間。肚中早已饑腸轆轆,我必須盡快趕往農場,否則將誤過晚餐,餓一整個晚上。我也可游水而過,從小在長江邊長大,這條溪河擋不了我;但隨身的書包裡有從圖書館剛借的書——儒勒‧凡爾納的「八十天環遊地球」,我不能弄濕它。

在水邊用手一探,河水冰涼,參照著溪邊地形地物,我用腳試探著找到石橋,它已淹沒在濁水中,再摸索終於找到橋頭邊石欄杆。於是我脫去衣褲下水一試,發現水深過人,無法從橋面上涉水而過,但如腳踩在水下較橋面略高的石欄上,頭可以露出水面。

未再細想,立即用衣褲將書裹好放入包內,我右手舉包進入水中,用腳試探著踩上石欄杆頂部,向河對岸走去。不料幾步後進入水流湍急區,我開始感到流水強勁的衝力,身體不受控制地有些漂浮和晃動。深吸一口氣穩住身體,我將舉著的書包,從力乏的右臂換到左手,小心翼翼地繼續向河心走去。

突然,溪河上游一根又粗又長的樹杈正從不遠處漂來,若被它掃到,我手舉的書包肯定浸水。情急中,我趕忙努力穩住水裡的身體,將書包從左手換回右手,雙腳在水中石欄桿頂上迅速向前踩過幾步,同時用力將手裡的書包擲向對岸坡上——頓時身體失了平衡,立即被捲到渾濁的亂流中,向數十米遠的河口漂去。

水流很快將我推入一個外平內凹、泥坑般濁黃的大漩渦,周圍河岸、天空,在眼前愈來愈快地旋轉,頓時感覺眼冒金花……情勢凶險,突地想起老人們講的經驗,我馬上伸直併攏雙腿,努力在水上擺平身體,同時用力振臂划水,好不容易才從漩渦邊緣掙脫。

河口愈來愈近,如被沖入江中凶多吉少。這時,突然感到右腿腿肚陣陣劇痛、腳底腳背僵直——在冰涼水中用力過猛,我的右腿抽筋了。心知不妙,我強忍著右腿劇痛,雙臂瘋狂擊水,僅靠左腿配合著,拚著全力一陣掙扎,終於游到溪河對岸的淺水處。

幾米外江水湧入溪河的陣陣波濤,大力拍打著身旁的泥岸,我渾身虛脫無力,已沒法站起,精疲力盡地久坐在淺水中。休息了好久,才能勉力起身,慢慢穿上衣褲、拿起書包,疲乏地踏上崖壁的石級。

登上崖坡半腰,回頭望去,崖下河灣仍在接納著上游不斷湧來的水流,形成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漩渦,向不遠處洶湧奔騰的長江漂去。此情此景怵目驚心,蜷伏在洪水下的小石橋見證,今天我逃過一次滅頂之災!

多年來,為怕父母擔心,我從未對他們談及那次輕率的涉險,原以為悠長的歲月終將淡去一切。但是,幾十年過去了,無論走到天南海北,每逢看見溪河小橋,總會不由得想起故鄉江邊的那一座小石橋。那不僅是長江邊的一次生死歷險,而且是在那刻骨銘心的饑餓年代,少年時一段難以忘懷的青蔥歲月。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 2021-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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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邊渡水涉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