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晨華

盛夏午後,依如既往,走過樹影斑駁的林蔭大道,轉過荷花池邊的小徑,他停下腳步,問她:「以後會記得這些光景吧?」她說:「當然,怎麼會忘記。」他說:「外面的世界太廣大,你的心還會回來?」她說:「當然啊,怎麼會遠離。」沒有離去的感傷,因為隨時會再來,也隨時可見他。仍在同一個城市,共享晨昏,共看風雨。那個青蔥蓊鬱的時節,那樣飛陽跳躍的心,可以帶到海角天涯,為何傷懷離去?

此後經年萬里,無限江山。思念的漣漪在爽約歸去的約定裡,一圈一圈地擴大,又一點一點地消逝,然後水過無痕。樹影和荷花,漸遠漸無書。終於有一天重履斯土,重晤故人。他說:「好久不見,終於又回來了。」她無言以對,無法補捉他眼眸裡她熟稔的默契。再次離去,當年不曾有過的淚水,悄然滑落。離去的感傷,不是不見,是轉身之後,再見時,無法預知的歲月隔閡和無法複刻的往日情懷。

送父親去機場的路上,父親充滿歉意的說,「你第一次出國,不能送你,實在過意不去。但我實在是離開太久了,沒法再等。」她安慰著說:「沒關係,我了解。我不會像你離開這麼久。會常常回家。」父親在離開睽違四十年的返鄉路上,歸心似箭;她在準備離鄉的殷殷企盼中,箭在弦上,蓄勢待發。其實她並不瞭解什麼是歸心似箭。

她和父親各自奔波在不同時代的離去和歸來之間。她歸來之城,是父親離去的彼岸。逐漸地她離去多於歸來,逐漸地她混遙了何處是離去,何處是歸來。在桃園機場,接機的雙親說回家了。在舊金山機場,接機的另一伴說回家了。她慶幸,離去歸來都有引頸盼望的摯愛。

開車送兒女離家上大學,分手時依慣例,看著他們迫不及待離去的背影,她才安心離開。小孩出生後六星期大就得送到褓姆家, 再趕去上班。每日在不捨與放手間拉扯,無法參與他們分分秒秒的成長,她的分離焦慮症(Separation Anxiety)更勝小孩。等他們年紀漸長,可以陳述喜怒哀樂時,每天看著他們等不及和她道別,蹦蹦跳跳趕著去褓姆家/托兒所/學校的身影,意味著他們奔向期待的繽紛世界,讓她稍稍釋懷自己無法陪伴的遺憾。晚上回家聽他們嘰嘰喳喳講述自己的朋友,快樂和不快樂的事,拚湊出她心中所缺失的他們成長的拚圖。

兒女都不是戀家的人,她對此從未有過失落感,因為她當年也不是戀家的小孩。但是家的歸屬在彼此心中,倦了,渴了,傷了,回到最安全的港灣,止痛療愈再出發。對他們的離去,她早已學會,將依依不捨的兒女情長灑在他們乘風破浪的祝福裡。然後期待別後相聚,聽他們分享她無法與之同行的世界。那個自他們脫離她的身體就開始分離的世界。(寄自加州)

【世界日報】副刊 10/24/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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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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