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則韞
每次回台北走在街頭,經過沅陵街、重慶南路、衡陽路、北門,依稀聽到小雨自身後喚我。我看四面、聽八方。天,蔚藍與陰鬱交織,黑的、陰的都如綿羊,游弋、飄浮,像她的水彩畫,惹我懷滿惆悵。
小學六年級時,與小雨坐一起。她的水彩畫全校第一,美術老師說她是天才。她也很會唱歌和彈風琴,音樂老師會給她課後指點。畢業後,她保送南台灣女子初中,我很幸運地也考了進去。課間休息時,我會去找她,倚在她教室窗邊聊天,嘰嘰喳喳說些孩子氣的話。
我家是連排的兩層小洋樓,大門前有小花園,二樓前面陽台搭了與屋頂齊高的花架,爬滿葡萄藤,夏天時綠葉蓊鬱,掛滿成串的紫葡萄,十分愜意。
小洋樓離學校只隔兩街,每天走路上下學,小雨則是搭公共汽車。星期日,她偶爾會來找我玩。家門口是一大片菜園,一畦畦的小白菜、青江菜,綠油油的,我倆沿著田梗走來走去,趣味盎然。
走完田埂,我們兩人躲在陰涼的葡萄藤下,暢談小說,聊些家長裡短的事兒,還有未來夢想。她夢想有一個家,裡面有丈夫、孩子、一條狗、一隻貓。我們就這樣走了三年,複沓的路、複印的日常,回首都滲著淡淡甜香。
我個性内向羞澀沉默,但是讀書用功,成績總在前三名,每年選上模範生,被派出比賽演講、書法、作文,也拿獎回來。小雨的個性跟我差不多,她常常被派去參加美術或歌唱比賽,一定是名列全省前三甲,我倆喜上眉梢,為彼此慶賀。
她從未請我去她家玩,她說她家開西藥房,她媽媽每天守著店做生意。她爸另有一個家和孩子,不常回來。我猜這就是她的微笑似乎無法打從心底漾出來的原因。
三年後,我考進女子高中,可是她不知去向。我常問,她去了哪裡?為何不告而別?她有我家地址,怎麼不寫信給我或來看我?可是新學校和新同學令我很快融入新環境裡,繁重的功課也讓我忙得像陀螺。
高二開學,她出現在我鄰座,我驚喜交加,問她去了哪裡,怎麽現在才來,彷彿她只是聚餐遲到,她淡淡一笑:「叛逆期嘛,沒什麽好說的。」我被歡喜衝昏了頭,沒再追問下去,只說:「回來就好,我們還是好朋友,不准再走了。」美術老師又圍著她的畫指點。她的水彩畫,大多是靜物和炭筆素描,線條透著焦慮、剛硬,顔色強烈、對抗。
我隱約覺得她有些不對勁,有許多攪動,卻又說不出來是哪裡。我們每周一要交周記給班導師,她從不交,班導師找她談話,她卻像烏龜縮在殼裡,老師撬不開她的嘴。
高三下學期開學時,小雨又失蹤了。大四時,小雨才出現在我家門口,帶來她做的焦糖布丁給我媽。她以同等學力考進實踐家政專科學校,開始工作了。重逢的喜悅蓋過一切,她帶我去吃飯,點的菜美味可口。大學畢業我出國深造,她來送機,兩年後我回台結婚,她負責簽名簿和收禮。
此後小雨常去找我媽,代我盡孝,媽在航空郵簡中娓娓道來,連接我和她的青梅竹馬。爾後她的姊姊在加拿大做移民公司,拉她入股專職台灣部門,業務興隆,在松山區買屋置產,我回台時會去住一夜,她送我自燒自畫的瓷瓶,上面畫了三隻蝴蝶。
她來美國考察移民業務,在華府下榻寒舍兩周,穿越小學六年級時空,重溫無憂無慮嘀嘀咕咕好時光。
職場上聰明能幹的她,一直追求愛情,男方嫌棄她來自單親家庭,沒有成就姻緣。
我媽過世後,少了中間連線人,她又神隱了。我深信我倆緣分未了,她會再出現。
世界日報家園小品 2021-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