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周遊列國後,一個老練的旅遊人,回首半世紀前首度出遠門,仍能感受到十七歲的我們純真稚嫩,可對海闊天空的渴盼和大開眼界的悸動,今日依然無異。

高二那年暑假,我和三位同學,首次參加救國團主辦的青年學生暑期夏令營。當年台灣民生簡樸,娛樂選項不多,學校遠足只在所居城市的周邊打轉。救國團舉國家之力,動用軍方支援,寒暑假在台灣本島和離島為高中以上學生提供各種育樂營,多采多姿卻價格低廉,遂成為少男少女一圓「遠行」夢想,最嚮往的度假活動。

在沒有高鐵的年代,四人乘坐最廉價等級的火車慢悠悠地幌盪南下,耗時半日以上。第一次離開台北,我們是十足的土包子,看著服務員提著滾燙的開水壺,在搖動不已的車廂內,單手嫻熟地將熱茶注入杯中,不留一滴在杯外,目瞪口呆之餘,卻告訴服務員我們不渴,不要茶水。下車之後,方才得知茶水乃是免費,不喝白不喝。

我們先在一位台南同學的家裡住了兩天,由她帶著遊逛台南市區。絕少高樓大廈的台南,最令台北人驚豔的是到處可見結實累累的芒果和龍眼樹,比台北的霓虹燈還要彩豔誘人。台南神學院內一株高大壯碩的龍眼樹,一簇簇琥珀褐珠般的龍眼閃爍於綠蔭間,終於打碎了我們從小被灌輸的道德規範,讓我們動手採摘起來。一人將閉合的陽傘當棍子,用力敲打高處的龍眼串,第二人把張開的陽傘倒過來接收墜落的果子,其餘三人則在旁興奮叫笑,並指點棍子的方向。玩得渾然忘我,直到瞥見神學院內一名男子,做勢叫我們快停,才羞愧地逃之夭夭。

總算盼到飛行訪問營開始報到的下午。第二天,開來幾輛遊覽車,帶學員們到台南郊區的安平古堡、億載金城等古蹟攬勝;第三天,仍然乘坐遊覽車,前往高雄欣賞澄清湖等美景。第四天,遊覽車載送大家抵達岡山空軍基地,大夥齊聲歡呼﹕「終於有機可乘了。」

在救國團提供的數十種夏令營中選擇飛行訪問營,可想而知,學員們多麼憧憬搭乘飛機遨遊藍天。等我們坐進飛機腹內,才瞭解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存留下來的運輸機,而非民航公司的波音噴射機。由於缺乏空調,停在地上時,南臺灣七月的烈日將其化為一座蒸籠;飛上天空則噪音震耳,顛動不已。沒有窗子,我們只好依序進入駕駛室,從那裡俯瞰飛機灑下的一只黑影,在平闊的青翠田疇上滑行,為時不到一分鐘即被請出駕駛室。坐回座位後,我開始冒冷汗,胃裡翻攪不適,只希望飛機快點著陸,好衝進廁所大吐一番。

這,就是我渴盼久矣的處女航,只有半個鐘頭左右。這樣的飛行訪問營,實在令人感到啼笑皆非。聽說很多選擇戰鬥營的學生,乘坐軍艦渡海去到金門、馬祖、澎湖,也在海上吐得唏哩嘩啦。當年參加各種育樂營的數十萬學生,爾後人生路上,搭乘過不計其數的民航客機,也享受過漫遊海上的豪華郵輪。然而,回想起曾經有過的育樂營經驗,記憶裡沉澱的歡樂遠遠多於暈機暈船之苦。一群青春苞蕾初綻的年輕人,白天一同欣賞和台北不一樣的異地風光,晚上在同樂會上耍寶搞笑。談不上精緻,但確保量足的饅頭白飯小菜,在體力消耗後也入口生津,更因大夥搶著下箸而更顯美味。和大群營友睡通鋪,洗團體澡(當然是男女分開囉),也是新鮮有趣的體會。

當年政府在財政不寬裕的情况下,為青年學子舉辦寒暑假育樂營,讓年輕人暫時拋卻課業壓力,走出熟悉的城市,去其他大城小鎮見識教科書以外的世界,尤其體察到校園的絃歌不輟乃是前線軍人遙遠而無聲的呵護所致。中外歷史上恐怕沒有第二個政府,對年輕學子的育樂關懷,擁有如此的氣魄與規劃,即使是富裕的美國也未曾聽聞過。

我們當時並不清楚,一海之隔的神州大陸,和我們同樣年紀的知識青年,也正在上山下海,落腳偏疆僻鄉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兩岸政府或許同樣希望青年認識學校窄門外的另層世道,但手法剛柔迥異,自然留給身歷其境的年輕人日後截然不同的思憶。

飛行訪問營結束後,我們意猶未盡,決定延遲回台北的歸期,拿著台南同學的大哥給予的一紙解說,轉了幾道公路局車子,前往位於台灣中部南投縣鹿谷鄉內湖村的溪頭遊玩。溪頭因是北勢溪的源頭而得名。它是台大實驗林場,栽植的樹種繁多,包括柳杉、台灣杉、檜木、櫸木、楠木、銀杏。我們哪裡分辨得出紛繁的樹種?但見一株株挺直的樹幹頂著幽鬱的樹冠,無邊無盡地佇立路畔,待蔓延至遠處山巒,則交融為一片起伏如浪的蒼藍,這是成長於台北的我們從未見過的黑森林陣仗。而溪頭的萬頃孟宗竹林,細長葉片交織出一張朦朧似幻的青翠巨網,將我們的魂魄完全收攝入內。

四人不停讚美眼前所見,把所有的形容詞都說光了,不管林場的賓館已告客滿,打定主意要夜宿涼亭。喜歡和陌生人攀談的媛,將計畫告訴神木前的一位遊客,他被我們的無知嚇到,建議我們和其妻、子同搭他們的私家轎車下山去台中,因為我們既無寢具,又無厚衣,如何能在夜半山寒侵襲的涼亭中安睡,甚至保命?

果然,下山路上,林間已雲嵐翻滾,暮色趨暗,夜宿涼亭的恐怖具體呈現。到了台中,善心人將我們送到火車站才離去。我們發現已錯過最後一班北上列車,今宵投宿何方?迷茫間,忽然想起救國團,立刻到電話亭打電話求援。未久,一位專員前來安排適於學生價位,又乾淨安全的旅館。生平第一次住進旅館,興奮之餘,四人旋即拋卻一路上懊悔孟浪行事的愧疚和忐忑,開心地上街飽嚐夜市小吃,尤其是台中著名的蜜豆冰。第一次出遠門遂平安圓滿愉悅地結束。

那年暑假的一趟旅遊,可以算是我人生途上的成年禮,見識到台灣中南部的殊異風情,也體驗到離開父母羽翼,旅途上或有不曾料及的意外,需要自做抉擇,自付代價。爾後歲月流轉,我的腳步越行越遠,不僅走出台北,告別台灣,還從廣袤的美國各州擴展至全球各大洲,搭乘真正的客機,參加舒適的觀光旅遊團,住宿不必打通鋪,品味精緻美食。退休之後,天天不是寒假,就是暑假,隨時可以出外雲遊。

然而,記憶裡所有的海天遊蹤,最令人咀嚼回味的幾次,無不具備與金錢毫無關係的幾項基本元素﹕諧趣投緣的旅伴,令沿途笑聲縈迴。始終不渝的童心,團友們一起勇敢地嘗試陌生的新事物,縱使帶著些許冒險性。雖然旅途中未必盡如人意,但也不缺善心的陌生人予以溫暖。偶而起意岔出原來的旅途規劃,反而遇見始料未及的驚喜。在他鄉鬧些不諳民俗的笑話,更足堪日後津津樂道。不排斥從未吃過的食物,舌尖上品味不同地區的文化底蘊。永遠,永遠沒有失卻對大自然的崇敬熱愛,壯麗的河山、嫵媚的野花和溫柔的湖中倒影,總讓歡喜與悸動翻攪胸臆,化淚直奔眼眶。

而這些元素,遠在半世紀前的那趟暑假之旅中,何嘗不一一俱全?難怪在我的記憶之匣裡,它恆常光鮮如昨。


【世界日報】 (副刊) 7/19/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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