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朋友告訴我數十年前他帶母親首度去大陸旅遊。母親說難得出去，不顧兒子的勸阻，執意要佩戴好幾件心愛首飾。某晚就寢前卸下首飾，次日離開旅館卻忘了帶走。想起時已離開了該城，打電話回去詢問，旅館答覆遍尋無著。可想而知，母子倆隨後一路上必然懊惱不已。朋友因此強調，出外旅行一定要裝備輕便，千萬別帶任何值錢首飾。
我同意朋友的看法，但他的話讓我想起了Y。十多年前初次和她去土耳其旅遊，行前我們討論在伊斯坦堡要住怎樣的酒店，她提出的必要條件是﹕一定要有保險箱，可以存放她的首飾。我們不解地問她，出門在外為何要攜帶珠寶，難道不怕被偷被搶嗎？她說﹕「我有那麼多漂亮的首飾，出門不戴，難道在家裡掛著自己欣賞嗎？豈不是錦衣夜行？」
後來又和Y去泰國旅遊。某日，導遊帶我們去珠寶加工廠參觀。其他的男士們一進珠寶加工廠，立刻進入休眠狀態，一則對閃閃爍爍的各色首飾毫無興趣，二來，以面無表情來冷卻太太如老鼠跌進起司盤，雙目發出的貪婪亢奮，同時默默祈禱太太千萬別對任何珠寶動心。
可Y的先生是異數。他不但和太太逐櫃欣賞做工精巧，晶瑩絢麗的珠寶，而且當太太看上某件首飾時，總熱切地鼓勵她購買。於是我瞭解為何Y有那麼多首飾，而且樂於佩戴，讓自己在眾人面前明艷光彩。
Y的臉蛋和身材，都屬於剛健婀娜型，穿著講究，亮眼的首飾益發增添風華，相信她的先生必以她為榮。
幾年後，異地傳來Y過世的消息，令人著實驚訝，因為她的年紀並不算大。朋友們在電子郵件中撰寫懷念文字，和她只有三次共遊之緣的我，對她所知有限，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和先生對珠寶的態度。
說實話，我對Y佩戴過的首飾是圓或方，一件都記不得了。然而，我能深深感受到Y對美麗物事的執著，美麗的珠寶、美麗的姿儀，必然時時帶給她快樂與滿足。Y和丈夫都有不錯的職業，衣食無虞。如果Y的先生和她不買任何珠寶，或者將買珠寶的錢投資到增值性更高的股票與房地產上，她的家庭必定可以攢下更多錢；但，在她身後，多出來的幾萬塊有何意義？而在Y的生前，卻讓她不時享受到掌握美麗事物的喜悅，以及丈夫對她的摯愛，遠非金錢能夠替代。
英國浪漫派詩人濟慈有句名言﹕「美麗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對於生命不算長的Y而言，她在生前確實已經擁有了永恆。
【世界日報】 （家園小品） 7/14/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