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則韞
立春的當天，下起了大雪，這是罕見的，約積雪四到七吋高，因地而異。敝城放雪假一日。屋内圍著壁爐，灧灧火光，映得滿臉通紅，屋外雪花飄飄，皚皚紛紛，無聲潤物；我捧著一本《幽夢影》，逐字回味。
我有一把迷你龍壺，壺身是棗紅色，壺嘴是伸長脖子的龍嘴，鼻翼向天吐氣，雙眼炯炯有神；壺蓋上捏一個雲紋扣，上跨雲紋環眼，壺肚上圓滾滾像彌勒佛，握手處伸出龍尾，上雕細鱗片兒，壺底有三隻脚，上下都刻一枚雲紋。可容納150毫升的水。我從冰庫捧一把酷冬藏的白雪，放進龍壺，加入一匙公爵茶葉，泡進沸水中，十分鐘後，一壼紅茗於焉而生，飄著濃郁芬芳，別有一番風味。
《紅樓夢》裏妙玉在玄墓蟠香寺的梅花上集雪儲存陶罐裏，埋於地下，五年後用此白雪烹茶款待寶釵和黛玉的情景，像妙玉的茶嗎？妙玉曾問黛玉：｢像嗎？意思是像剛才給賈母的茶嗎？｣後者回答：｢不對。｣前者冷笑她是大俗人，寶釵在旁默默品茶。我的茶比妙玉的陳雪，只存了一月多，自然相形失色，而且泡的還是英國紅茶，妙玉恐是嗤之以鼻。
迷你龍壺和小鳳壺是一對青梅竹馬，三十餘年前購自於臺灣新店的一家茶葉店。當時看上小鳳壺，店主拒售，説：｢造壺是我的嗜好，這個鳳壺是本人的得意作品，不賣。｣次日，我又去玩壺，他獲知我兩天後囘美東，見我愛不釋手，認爲是有緣人，慨然答允，但一定要兼購迷你龍壺。他眯起了眼，吐露一段塵封已久的緣由，年輕時初創此壺，熱戀中的他預備等他的心上人從美國出差回來相贈，意外的是她在美國偶遇初戀情人，舊情復燃而跟他分道揚鑣。這一對茶壺使他心中失去了陽光和春天，情傷很深。
還好，他後來有一個賢淑妻子和一對美麗女兒。我緊簇的眉頭才被熨平。他看我鍾情小鳳壺，引為知音，但是不能拆散它們，要買就得一起買。雖然索價不菲，我愛屋及烏，還是感謝店主的割愛，不假思索携它們回美國。壺，往後見證我有一顆熱血沸騰的心，泅泳古今歷史長河、萬丈文化、千味生命的錦綉山海。載著異鄉風土，天之涯，地之角，陳鋪縷縷情絲，
大如鵝毛的雪花，唐詩人岑參有《白雪歌》：｢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也十分貼切情景，好友鈞堯看了我給他的下雪錄像，説這是他的夢寐以求！想起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若他來叩門，索一杯好酒擺龍門陣，恐要失望，但我有新醅的紅茶，等著與他分享，可以談古說今，認同經典和不群，包括中外和史前史後《孿生》裏的精衛填海。
至今，迷你龍壺和小鳳壺已逾一甲子之齡，泥色依然紅艷，澤光神態還是脈脈含情。這次病中在家隔離，想起使用它裝茶水恰恰好，當年買壺的情景栩栩如生，後來舊地重遊，那家茶葉店已物換星移，鄰近建築物業全翻新，抹去了那張正方形籐桌與相依相偎的兩把藤椅，還有店主烹茶倒茶的熱情熟練和風生談笑，朵朵回憶給品茗調出復古味。
幸虧聽從安東尼佛奇的呼籲，打過兩針疫苗補强針，抱著迷你龍壺喝紅茶，前後七天就不藥而癒了，迷你龍壺重被供奉在壁爐上的陳列檯，龍鳳壺裏說人生，憶人情，悟塵緣，儼然是我們愛情的歸宿。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毋庸置疑，病後的我更愛生活裏的他，迷你龍壺。
2022年6月10日馬里蘭州珀多瑪克
【世界日報】（家園版） 7/8/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