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中/杞人
老吳進社會工作後，兢兢業業，盡忠職守。卻沒想到造化弄人，一位下屬變成他的上司，他從上司變成下屬。職位一高一低，角色互換。人生如戲，該演什麼就演什麼，演什麼就要像什麼。
「不好意思，你從美國回來，學歷沒問題。不過，公司規矩，應徵工作要先筆試。這是試題，你先答一下。」副總拿出一份考卷，推開會議室門，開了燈，請老吳進去。
「你盡量寫，一小時後我再來。」副總說。
老吳是美國電子碩士，在美國應徵工作，從沒有公司要先考試。沒想到來應徵的電子公司怕學歷造假，要先筆試。不過「入鄉隨俗」，到人家公司謀職，要依人家規定。覺得委屈，也得忍住。
老吳看了看兩張試題，一張是個交直流轉換器電路圖，另一張有十個問題。問答題容易，計算題難，有幾題要根據電路圖，套公式計算才能得到答案。老吳在美國一家不斷電系統公司做過事，經常研究電源電路，這題目難不倒他。
「嗯！不錯，每題都答對了。」副總仔細看了試卷，點點頭說。
「你坐一下，我請姚協理來跟你面談。」從副總的聲音，聽得出來他對老吳很滿意。幾分鐘後，副總和協理一前一後進來。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工程部姚協理，你們先談一下，我過會兒再來。」副總剛出門，老吳正眼看了一下協理，訝異地叫了出來。
「咿！怎麼會是你……」
「噓……」姚協理食指豎在唇上，示意他噤聲。
「看履歷表就知道是你，好久不見！你在那家公司幹得好好的，怎麼會來應徵這個工作？」協理把門關上後說。
老吳來應徵研發部經理，研發部上級是工程部，沒想到工程部協理是他以前公司的同事。那時，他是經理、姚是下屬。
「說來話長，先說這職位我能不能做？」老吳來謀職，拿到聘書最重要。
「你願意來，當然歡迎，我這關一定過。」姚協理說。
「先謝謝你！我好奇，你怎會在這裡？」老吳問。
「我離開前公司，進了這家公司當經理，就是你現在申請的位置。公司發展迅速，不到半年，協理升副總，推薦我繼任。」
老吳沒想到，他以前的下屬會爬升那麼快。人的一生，看學歷、看經歷、看能力，有時還要靠一點機遇和運氣。
「我有個顧慮，以前是我聽你的，以後你要聽我的，這不容易？」姚協理接著說。
「以前已過去，現實最重要。進公司，你是上司，當然聽你的。這分寸我會拿捏。」老吳說。
「那就好！以後為了好做事，切勿暴露我們以前的關係。」姚這話有言外之意，他不想被開除的事讓現在的公司知道。
「沒問題！以後工作上，還請你多照顧。」姚的弦外之音，老吳了然於心。
兩年多前，老吳工作的美商公司將台灣的工廠轉移到上海，老吳不想去大陸，只好另外謀職。他進了前公司當經理，姚那時是他部門工程師。
「吳經理，你部門那個姚工程師，把他開除掉！」農曆年前，大老闆蔡董找他到辦公室，關起門說。
「他學識、能力都不錯。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開除？」老吳擔任領導職務多年，從沒開除過員工，很驚訝蔡董會要他開除下屬。
「你看的是表面，他的另一面你沒看到。開除掉就對了，聽我的！」蔡董斬釘截鐵地說。
「您說的當然照辦，但總得要有個理由。」
「跟你說白了，他拿了供應商的回扣，這就是理由！」
「蔡董，拿回扣是嚴重的事，要有證據才好。」拿回扣不只開除，還要負法律責任，茲事體大，老吳有些猶疑。
「你不用擔心，證據我有。他在會客室和廠商的談話錄音，就是證據。」
老吳想起上班第一天在會客室開會，看到天花板有個奇怪的東西，當時就懷疑是監視器。
「既然這樣，那好吧！給我一點時間。公司人多，不能做得太突然，尤其是過年前。」老吳看蔡董心意已決，也有萬全準備，只能諾諾點頭說。
太殘忍！過年前開除員工，這個年叫人家怎麼過。老吳和姚共事雖不久，兩人觀念相近，一直相處愉快。開除他，開不了口；不開除，得罪蔡董，老吳陷於兩難。
在美國，公司遇有這種狀況，人事部會召開聽證會，根據雙方解釋說明做判決，不會讓管理幹部為難。
台灣狀況不同，私人公司，老闆說了算。老吳於心不忍，想先跟姚談談，聽聽他怎麼說。
真可憐！過年前業務繁重，姚還在每天加班，不知大禍臨頭。
「小姚！忙了一星期，周末輕鬆一下。我請客，晚上六點到啤酒屋吃個飯，喝一杯、聊一聊！」星期五下班前，老吳邀小姚晚餐，想跟他把這事說一說。
「趕工好多天，也確實累了。今晚不加班了，輕鬆一下，我準時到。」姚不明就裡，心情愉快地說。
「你在公司兩年多，知不知道會客室有監控錄音？」啤酒屋裡兩碟小菜、幾杯啤酒下肚，輕鬆話題聊了一陣子，老吳把話引入正題。
「什麼？公司會客室有監控錄音。這，我完全不知道。」
「你在會客室和廠商的談話，全都被錄了下來。」
「錄就錄，又沒幹什麼壞事，沒什麼好怕的！」
「你確定？蔡董說你向廠商索取回扣。」
「他亂說！我學電子的，靠技術賺錢，不會幹那種事。」這點，小姚和老吳的想法相同。
「蔡董說他有證據，要我開除你！」老吳直截了當說了出來。
「我從沒拿回扣，怎麼能用這理由開除我。」小姚聽蔡董要開除他，氣急敗壞地說。
「你說你沒拿、他說有錄音，不知誰對誰錯。還有，你剛買的新車，錢哪來的？」老吳想起，蔡董說過姚買新車的事。
「買新車，錢是老婆向岳家借的。原來的舊車經常故障，接送小孩上下學不安全。自己出些錢，老婆向岳家借一點買的。這也有事了？」
「蔡董說，你是用回扣的錢買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名其妙！」姚只差沒罵三字經。
「不管蔡董怎麼說，從我們相處這段時間來看，我相信你不會拿回扣。這樣吧！我把事情拖著。要開除，要他自己跟你說。」
老吳決定不當壞人，不做這開除人的絕事。兩人心情都不好，話說不下去，只能酒一杯接一杯喝。
公司尾牙前一天，姚還在上班。尾牙聚餐，他沒出現。老吳心知，一定是蔡董自己把他開除了。這之後，老吳在公司又待了近一年，一則是他沒開除姚，和老董有了心結；二則是這公司非他所願，越做越不舒服，最後選擇辭職。
「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吳經理，學經歷都豐富，請大家以後聽他的領導。」新公司研發部有四個課，四十多位員工全到齊，擠在大會議室裡，姚協理向同仁介紹新來的吳經理。
研發部半年多沒經理，各課工作雖能維持，但研發案大多拖著。老吳以前在美國公司工作，看不慣工作沒效率。當天下午，請助理通知各課課長到經理室開會。
「我看了一下，我們部門積壓了太多案子，請大家來開會，怎麼加速工作進度？聽聽大家意見。」老吳開門見山地說。
「經理，是採購部在拖。我們課申請一台分析儀，半年多了，到現在都沒消息。儀器沒到，沒法測試，案子都不能進行。」線材課柳課長說。
「儀器沒到，案子也不能停著。電子檢驗中心有分析儀，我們設計組裝好，可去預約時間測試。」老吳認識電檢中心謝課長，向他借實驗室，應該沒問題。
「那太好了！傳輸線組裝完，和經理一起去做測試。」柳課長高興地說。
信號傳輸是未來通信主力，一定要卯足全力，盡快完成。
「移動感應警示燈要夜間測試，技術員不願加班，案子推動不容易。」電光源課林課長接著說。
「我和協理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增加加班費。錢多好辦事，一定有人會願意加班。」老吳能動用的資源比較多，解決問題容易。
老吳上任沒多久，沉痾難題逐一解決。姚協理看到他超高工作效率，覺得欣慰。
下ㄧ周，老吳想把積壓的開發案趕快清理掉，要求研發部每天加班兩小時，周六也來加班。加班費增加了，老吳以為每個人都會到，豈知事與願違。
「經理，模具課有人不願加班。」周五下午，莫課長向老吳報告。
「客戶訂單早就下了，訂金也付了，加班費也調高了。模具早一天開好，早一天生產，早一天交貨。是誰？為什麼不加班？」
「操作線切割機的勞師傅。」莫課長說。
早年台灣的電子業在世界上有競爭力，都靠員工勤奮工作。時代變了，老吳不知道台灣的生產環境，和以前不一樣了。
「線切割機一台六百多萬，不能閒置，假日也要開工，否則模具開不出來。請他過來，我跟他說。」老吳想起以前蔡董要他開除姚的事，不想莫課長為難，自己來勸勞師傅。
「勞師傅，你平常工作認真，加個班幫公司一下，有什麼困難？」老吳一開始想動之以情。
「我家有老婆、孩子要照顧，不能加班，很抱歉。」勞師傅語氣雖軟，態度很硬。
「這是你的生計，你全家都靠你的薪水過活，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拜託你為公司犧牲一點，公司能成長，個人才有前途。」老吳看動之以情不行，改曉之以理。
「吳經理，我在公司工作十多年，經理來來去去，我看了很多。每位經理來的時候都說得好聽，績效好了，就高升走了，我們還是一樣在賣命。我想通了，公司是公司、家庭是家庭，事要做，家庭也要顧。」
勞師傅是廣東人，體型瘦小、滿面皺紋，年近四十才結婚。他老婆原是公司職員，婚後離職，在家專心帶孩子。老婆年輕，孩子還小，每天加班確實有困難。老吳同情他的處境，但公司立場也不能不顧。
「為公司，也為自己，不加班不行！」研發部是公司的火車頭，一定要帶頭往前衝。老吳看於情、於理都說不通，火冒了上來。
「要加班你自己加，別強迫我！」勞師傅堅持不加班。
經理室外有幾個員工在支著耳朵聽，加不加班，有些人還在猶疑觀望。如果勞師傅能不加班，有些員工也會效尤。部門不能團結一心，效率一定不會提升，老吳急了。
「不加班就不要幹，明天辭呈提上來！」老吳話說出口後，驚訝於自己變得這麼無情。轉念又想，研發部如果和以前一樣，他這個經理也不必幹了，只好硬起心腸，堅持到底。
「什麼！要我辭職？」勞師傅嚇了一跳，他從來不加班，也沒出過事。沒想到這次會變成這樣，吳經理跟他幹上了，不加班，不惜開除他。他有點後悔，想答應，情緒一時又轉不過來。
正好姚協理這時從研發部經過，看到兩人好像在爭執，走了進來。
「協理！你來得正好。你看，研發部積壓了那麼多案件，勞師傅不肯加班。這人我管不了，用不了。」老吳氣鼓鼓地對姚協理說。
「你先別急，勞師傅是研發部老員工，我來跟他談談。」
他們到協理辦公室談了半個多小時，兩人才回老吳辦公室。
「吳經理，勞師傅在公司創辦時就進入工作，對公司有深厚感情。只是他老婆常埋怨他不分攤家事，不讓他加班。我請人事部曉慧，他老婆以前在公司的好朋友，打電話勸她。他老婆答應了，加班，從今天開始。」事情急轉直下，讓老吳訝異。
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種，了解問題根源，對症下藥，才能有效解決。姚協理能徹底了解問題，抓住重點，把問題解決，老吳知道他在盡力幫他。
「感謝，等積壓案子清理完，放你幾天假。」老吳緊握著勞師傅的手說。
每天加班兩小時，周六也上班，一周等於多了兩個半工作天。研發部動了起來，開發案陸續結案。新模具很快開好，接了新訂單，生產部的產能跟著提升，銷售業務蒸蒸日上。研發部鬆散的螺絲上緊了，公司快速發展。這樣忙碌了約半年，狀況穩定下來，研發部回復正常上下班。
電子業的世界分工是擋不住的趨勢，勞力密集的生產工廠遲早要遷移到廠租、工資都低廉的中國大陸。老吳工作一年後，公司決定台灣只留下財務部、業務部，其他像生產、品管、研發、採購等部門，都搬遷大陸。老吳去了幾次在深圳的新工廠，嶄新的廠房，面積比台灣大四、五倍，該處的交通、吃、住等消費也都比台灣便宜。
老吳是鮭魚返鄉，當初從美國回台灣，因親友都在這裡。大陸工作條件雖比台灣好，但搬往大陸，違背原先返台初心。他考慮再三，決定還是留在台灣。
「協理，我決定不去大陸。我辭職，副總一定不答應。這事你一定要幫我。」老吳跟姚說。
副總當初在幾十位應徵者中雇用了他，是緣分，也是情誼。好聚好散，要辭職，不能弄得太彆扭，只好請姚協理幫一次。
「你要辭職，我知道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想留也留不住。我沒問題，但副總可能不諒解，我盡量幫你跟他說說看。」一年多相處，大家有了感情，姚協理不捨於別離，但無奈地說。
老吳沒去大陸，台灣也沒留多久，半年後返美。回美國後，他在加州謀得公職，生活平靜，偶爾還會想起這一段「下屬變上司」的插曲。
世界日報 小說世界 2021-07-05/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