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生

本人不嗜煙酒茶,唯喜閱讀嗜書籍而已。書是我永遠的朋友。

幼時第一冊書,是五歲生日小舅帶我去書店買的一本連環畫。書名早忘記,內容卻印象深刻,是一小男孩鬥石怪的外國童話故事。愛不釋手,睡覺也藏在枕下,後來不知所終。

小學每逢開學第一天,老師將新課本堆放講臺上,逐一叫名領取,是最令人開心的時刻。到手後,迫不及待捧書翻看,回家翻找彩色畫報漂亮張頁包作外皮,愛護備至。但隨時日流逝,書中插圖漸被「加工」:男子頭上加了盔甲,女孩嘴上描了胡須,花草染成彩色。期末未到,課本早已塗抹汙損,邊卷頁折,殘破不堪。

童年時活潑好動極為頑皮,令家父母和老師十分頭痛。我曾將父親大學時的英文原版書頁偷偷撕下,折疊作注玩賭博遊戲,被發現時一箱書僅剩封面硬殼,毀損書籍劣行受到責罰,終生難忘。小學三年級,班主任薛老師找到辦法——讓我管理班上兩紙箱課外讀物,才變成一亇「乖」孩子,從此到那些歐洲童話中國神話俄羅斯民間故事裏去折騰。猶記得,暑期最愛的遊戲之一,是亮出家中小人書擺攤「出租」,招來鄰童手持我自制分發的「鈔票」租閱,到手一疊鬼畫符般手繪破紙,自娛自樂,樂在其中。

進入中學後,癡迷於課外書籍。課間休息,午休時間,歺後寢前,乃至勤工儉學和下鄉支農勞動,只要有任何間隙時間,都要到隨身的文學讀物裏去遊覽一番。被趣書吸引,爭分奪妙搶時間閱讀,甚至練就邊走邊讀的「走讀」功夫——在家與學校間步行往返時,也要在人行道上邊走邊看小說,走路讀書兩不誤,令同學輩驚㤞。

初中時逢「大煉鋼鐵」,因年齡小不讓參與,趁機私下租來禁書《蜀山劍俠傳》等武俠小說,與同學躲在宿舍屋後土溝中各踞一端——閱讀兼警戒老師突襲,驚險連連成為日後笑談資料。中學時期因家遠在校寄宿,暑期常在學校從事修補圍牆等勞動,以獲允准在校免費食宿,方便讀書和複習功課。白天勞累後,晚上在寂靜的學生宿舍裏昏暗燈光下,漫漫長夜裏,貪婪地吞食床頭一大堆小說,神遊古今中外天上地下四海八荒。

因熱愛閱讀,獲得圖書館陶老師優待,特准我可隨時進入書庫任意瀏覽選書,讓在櫃外查卡片填借單的同學們羨慕加妒忌。那時,除了像大家一樣讀《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革命小說外,在讀完《水滸傳》、《西遊記》後,我已由儒勒.凡爾納導遊《八十天環遊地球》,伴著柯南道爾追索《福爾摩斯偵探案》,聆聽荷馬吟詠《伊利亞特》,向亞裏斯多德學習《邏輯三段論》,耽迷於《聊齋志異》和明清傳奇裏的才子佳人狐鬼神妖了。

陶老師曾送我一紙箱她學生時代的文學藏書,雖是黃色毛邊紙印刷粗糙,可《獵人日記》、《安娜卡列尼娜》、《初戀》、《茶花女》等,全是當時圖書館見不到的俄國法國文學名著。文革後期我工作後第一次回鄉探親,四處詢問打聽,終於在離開家鄉前一天,獲得早被造反派驅出學校的陶老師住址。當我前去那偏僻的陋巷窄室探望時,她已身患重病躺臥病床面如白紙命在旦夕。我詢問何事能夠相助,老師立刻答曰,「想看小說!我就是想看小説!」當即托朋友搜羅送去。那是我與恩師的最後一面。

六十年代文科政治風險高,考大學我選讀了工科專業。學校大力鼓吹政治掛帥,嚴厲批判「只專不紅」,學生既不敢努力學外語,也不敢看外國小說。學校圖書館不僅是複習功課好去處,大量外國文學名著也十分誘人,只是必須避開同學,否則很易被人告密落個「白專」或「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的政治劣名。我只好背著人們躲去教學樓裏僻靜處,偷讀俄文小說《戰爭與和平》和《複活》等,既學習俄語又療對文學書籍的饑渴。

文革來臨,古今中外圖書典籍遭受空前劫難。身處群眾造反運動滾滾洪流,我曾多次見證中學生紅衛兵「破四舊」抄家,將無數圖書投擲烈焰中焚毀,心感萬分痛惜但只能眼睜睜地袖手旁觀。各地圖書館遭受嚴重破壞後通通長期鎖閉,民間個人的書籍或為避禍忍痛自焚,或因動亂而無法保全。當時家鄉發生武鬥,我家所處街區恰是「戰場」,居民逃離,進駐的武鬥隊破門穿樑在房頂上安置大彈弓與敵方對射碗大卵石激戰,家中物件包括我中學時代收集的全部書籍,均被洗掠毀損一空。

我們這批「臭老九」大學生,一九六八年被遣去軍墾農場受「再教育」勞動改造,被編為連排班由軍人管理,每日幹農活學政治,早集合晚點名出操站崗,一切處於嚴密監控下。行動不自由尚能忍受,休閒時無書可讀卻極為難耐。不敢讀任何「封資修」書籍,只好設法買來長官們不好指責的《自然辯證法》與《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馬恩著作,從中讀些科學史與哲學史,在令人乏味的雄文四卷和「紅寶書」之外,呼吸一點知識的空氣。

七十年代中期文革接近尾聲,人們對知識和書籍渴求日漸強烈。雖然書店裏只有官方允許的政治讀物,但散落民間的古今中外書籍和手抄本,在社會上知識青年中正廣泛流傳。有一段時間,青少年們從鎖閉無人的圖書館偷書成風。我在縣城工作,一位高中生曾大言不慚地對我說,「愛書有幾個檔次。買書藏書算不了什麼!更高的檔次是借書賴著不還,曰『賴書』。最高檔次是『偷書』——因愛書而偷,最刺激!」我雖無緣參與,但確從偷書的年輕朋友獲得不少好書。一次見到蘇聯科學院編《世界通史》,花了好一番唇舌,才從偷書者處「騙」買到手。

七十年代後期,中國大陸半公開地影印發行大量外國科技書刋和少量外國文學名著,為避版權糾紛,是所謂「僅供參考」的內部發行。售書點多在城市隱蔽處,須持工作證和單位介紹信才得一窺。我在工廠作技術員,每次上省城出差,新華書店(外文部)背後光線陰暗的破舊小樓是必去之處,竟管工資低囊中羞澀少有出手,在那一堆堆封面簡陋裝訂粗糙的影印外文書籍中巡行,仍然如在花叢留連忘返。

七十年代末,隨著改革開放步伐加快,書店裏的科技書籍劇增。我考上文革後首屆研究生,每學一門新課,都要買好幾種教材和參考書,並且迅速將多年尋求無門的幾種外語辭典和語法書趕緊補齊,生怕購書機會轉瞬即失。大學教育荒廢已久,研究生的學科專業前沿知識多靠自學,尤重購書。無論開會出差或探親,每到一地必遍尋所有的新華書店和外文書店,見到現在和將來有用的書籍,不惜代價搜購幾近瘋狂,常負重而返疲累不堪,但瞅著架上新朋舊友們面孔日增,心裏卻著實歡喜得緊。

為了撰寫博士論文,有半年多時間,我每日在學校圖書館大書庫裏上天入地,將幾十年塵封的有關專業科技書刋雜誌兜底翻出,搜索研究課題需要的信息。那時無計算機和互聯網搜索可用,複印了幾千頁五種文字的科技資料,沙裏淘金般地尋得學位論文所需用的幾百種參考文獻。複印書頁方便快㨗,避免了手抄之累,令人欣喜。那幾箱複印文件,加入我書房裏數百冊科技專業書籍和外語辭典,近十年努力集聚,好不容易建起了自己的資料藏書。

一九八七年,我提著兩隻皮箱來到加拿大,行李中包括二十多本專業書籍和外語辭典,開始了在北美的生涯。三年後妻兒來美,我們在大陸學校裏的那個家托人照料,留在那裏的書籍資料成了沒有主人照料的寵物。數年後,待我重回學校去上交住房時,房屋早已被人擅自佔用,家中物件被胡亂地堆放在一間小室,書櫃不見了蹤影書籍盡失,餘下十幾冊書體破裂書頁發黴的殘書,蒙著厚塵蜷縮在屋角,見之令人黯然。自那以後,我在北美重新開始了收藏書籍的漫長新旅程。

書籍給人以知識、智慧和力量,讓生活在黑暗中有光明,在失敗時有希望,在逆境裏不孤獨,永遠望著人生的前方。莎士比亞說,「生活裏沒有書籍,就好像沒有陽光;智慧裏沒有書籍,就好像鳥兒沒有翅膀。」人生風雨兼程,有書為伴真好! 。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2020/11/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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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旅程書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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