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師

家父當年是書法家,1990年在台灣創辦了「中華甲骨文學會」,擔任首屆會長。照理講我們兄弟應該克紹箕裘,勤練毛筆字,繼承家父一生鑽研的書法,無奈因當時的環境,終至事與願違。中學時,國文課每周要交一篇毛筆字,同學都覺得是苦差事,我卻寫的自得其樂,常跟老爸說:「我要學書法,以後要寫得一手好字,也要像你一樣成書法家。」老爸斬釘截鐵的說:「不行!學書法,飯都沒得吃,不如學一門技術。」他有他的道理,那時台灣在農業社會,養家糊口最重要,賺不來錢的事少有人學,未來想當書法家的夢碎。

當年雖錯失成為書法家的機會,「篆、隸、楷、行、草」各體書法大都練過。端莊秀麗的「楷書」,臨過柳公權的「玄祕塔碑」,渾厚墩實的「隸書」臨過「曹全碑」,「行書」臨過東晉書法家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喜歡他行雲流水般的書法,也欣賞他豁達的人生觀。這三體書法都深獲我心,唯有「篆書」讓我生畏,篆書分大篆小篆,大篆的甲骨、鐘鼎、石鼓,每個字都很奇怪,我一個都不認識,小篆一筆轉來轉去,筆劃太複雜,大篆小篆,都不敢提筆練習。「草書」臨過懷素筆畫如疾風驟雨,千變萬化的「自敘帖」,練了一段時間後,自知力有未逮,終至半途而廢。

記得中學練習楷書時,有次攤開紙,研好墨,老爸正好背後過,說:「坐正!」我嚇了一跳,趕緊正了正身子。正要起筆,老爸又說:「筆拿直!」軍令如山,豈敢不從。才臨了幾個字,老爸看我的筆畫,說:「橫平豎直!」那時老爸公務繁忙很少在家,抓住機會就教幾句,這簡短的幾句話跟了我一輩子。

老爸退休之初,想在眾多書法中,只鑽研其中一種,自忖:「行書,我再寫也比不過王羲之、楷書,我再寫也比不過歐陽修、草書,我再寫也超越不過懷素。我寫甲骨文吧!」老爸從此開始研究甲骨文和甲骨文書法,十餘年間,先後出版了二十幾本甲骨文字相關書籍,給甲骨文書法領域開創了一片天地。

我上大學時,老爸已在台中書法界小有名氣,常有人來向他求墨寶,老爸是來者不拒,寫好字時,親友會將潤筆費裝在紅包裡。老爸的慣例,紅包留下,錢抽出來奉還。那是物質缺乏的時代,老爸讀書人的風骨,典型至今難忘。

家父經常為親朋好友寫對聯、寫格言、甚至題詩作詞,從沒有給我寫過字,每次我提起,他總是說:「自家人,隨時可寫,不急!」直到我在美國安家落戶,有次返台探親,當時他已九十多歲,才認真的給我寫了十多幅字。他九十六歲那年,毛筆字仍是一筆一畫龍飛鳳舞,厚重處蒼勁有力,精細處綿延不斷如髮絲。歲月令人消蝕,九十七時,他的字雖還有形有體,但已勁道漸失。

我靜下心開始練習毛筆字時,老爸已駕鶴西歸,但記得他說過:「寫毛筆字時,不但要精神貫注,還要用上全身的力氣,有時一筆到底,連腳尖的力都用了上。」練毛筆字後,才領會老爸這話的涵義,才知道要把毛筆字寫的出類拔萃,一定要將精、氣、神三者融成一體。

退休不再為賺錢為養家糊口奔波忙碌,有的是時間可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寫毛筆字是我從小的最愛,於是重新拾起毛筆,銜接中斷幾十年的興趣。時過境遷,當初不贊同我練書法的老爸,此時如地下有知,應該會微笑頷首,同意我的選擇。

廉頗雖已老矣,垂暮之年,猶望能在書法藝術上更進一步。


【世界日報】(家園版) 2022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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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紹箕裘練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