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因為不滿父親的管教方式,年少時期我不只一次萌生離家出走的念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晚餐桌上和父親鬧得不愉快,一個人躲進房間裡,越想越氣,於是打電話給初中最要好的同學,詢問可否去她家借住。她沒有表達同情與支持,只是不置可否地敷衍了幾句。放下電話,我無奈地望著漆黑的窗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投宿,於是決定過了當晚再說。一覺醒來,前夜的怒氣已煙消雲散,離家出走的念頭遂拋諸腦後。

終於有一次,我「成功」地離家出走了。嚴格來說,其實是被父親趕出了門,送到祖父家,待了幾天。待父親消了氣,又把我接回家。

我的離家出走經驗,頗像漫畫裡的小男孩,扛著一根枯樹枝,上面掛著簡單的包袱,就算是離家出走啦!

青春期的孩子如果叛逆性強,和父母常有觀念差易所衍生的衝突,「離家出走」是青少年常有的渴望,在從小被灌輸個人自由意識的美國尤其多。下焉者,不告而別地輟學、打零工,從此滯留在社會底層,有些人甚至放縱自己而走上犯罪之歧途。上焉者,則選擇遠方的大學以逃離父母掌控,西岸的跑去東岸念大學,東岸的特意挑上西岸學府,中間隔著整個美國大陸,父母鞭長莫及,嘮叨管教全釋散於風中。孩子們實現了離家出走的美夢,還由父母埋單,實乃高招。

成長後回想青澀歲月裡的出走念頭,覺得自己幼稚可笑之外,也對年少輕狂時不解親心而感慚愧。雖然父親不苟言笑,但我的家庭正常,父母關愛子女無微不至,我與父親的衝突並沒有慘烈到別無抉擇只有離家一途。

出走的與留下的,現實中有太多令人扼腕的悲劇。有些人由於原生家庭實在無法待下去,生不如死的孩子只有逃離桎梏才能求得一線生機。走成了,掙得了海闊天空,卻與父母的牽繫從此一刀兩斷,終身不復相見;走不成,則繼續沉淪在無底深淵,搞到遍體鱗傷。這兩種人間悲劇,在張愛玲和張子靜姊弟身上呈現驚人對比。

1924年,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瑩不堪丈夫吸鴉片和娶姨太,與小姑張茂淵遠走英國,扔下了四歲的女兒和三歲的兒子。四年後,張母回國欲與丈夫修好,可惜張父惡習不改,兩年後二人正式離婚,張母再度出國,將十歲與九歲的孩子留給輾轉菸榻的張父。張愛玲十四歲那年,父親再娶,她的家庭夢魘進一步惡化。繼母不但逼她穿過時的舊衣服上學,令她在貴族女校中遭人蔑視,父親和繼母倆還長年在菸榻上以殘酷的嘲謔口吻凌遲張愛玲姊弟。

姊弟兩人的痛苦可想而知。張愛玲十六歲時,母親回上海,安排她報考倫敦大學。張愛玲瞞著父親在母親處待了兩天,父親發現後,受到繼母挑撥,盛怒下的父親將她毒打一頓,並予關禁,長達半年。連張愛玲得了痢疾,父親也不延醫治療,弄得她幾乎死去。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出走,勢必魂斷家中。於是想方設法逃離父家,從此與父親老死不相往來。

張愛玲幸運獲得香港大學獎學金,遠赴異鄉開始獨立生活。悲慘的成長歷程,造成她終身難忘的創傷,但也豐富了她筆下乾坤,寫出不少血淚斑斑的經典小說。

弟弟張子靜也想效法姊姊逃脫桎梏,可生母黃素瑩表示,無法同時負擔姊弟倆離開父親後的生活費,且子靜是傳宗接代的獨生子,父親絕對捨得花錢培育他,子靜只好留在沒有溫暖的父家繼續受虐。

張子靜曾就讀聖約翰大學經濟系,但沒有完成學業,即輟學在家直到二十五歲,由親戚介紹進入中國銀行揚州分行工作,方才擺脫病態家庭。可惜父親與繼母的凌虐造成他性格上的怯弱抑鬱,終身未娶,活了七十六歲。

幸運的是張子靜的母親黃素瑩,早在民國十三年的保守閉塞風氣下,就勇於拋棄腐朽的婚姻,前往歐洲發展,爾後還曾在南洋與印度就業。張愛玲在《對照記》裡說母親:「從小沒有上過學校,她總是夢想與羨慕別人。她是個學校迷。」又誇耀母親「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她在瑞士阿爾卑斯山滑雪,至少比我姑姑滑得好。」沒有上過學校,還裹著小腳,竟然膽敢遠赴歐洲生活,黃素瑩離家出走的決心與毅力,比起易卜生1879年的劇作《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裡決定走出不受尊重的婚姻的主婦娜拉,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子靜掙脫不了鬼魅般的家庭,一直到二十五歲才獨立生活,其實反映了張家親族間的共相——男人們都走不出滿清時代的家族餘暉,在遺老遺少的陳腐習氣中過完一生;而女性如張愛玲和其母、其姑則毅然遠走高飛,活出獨立自主的人生。因此,有無意願與勇氣走出陰濕腐朽卻熟悉的生活圈,奔向陽光下充滿未知變數的外在世界,才是出走與留下之間值得探究的癥結。


世界副刊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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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的與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