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如果韋瓦第待過夏日台灣,他的《四季》(The Four Seasons)小提琴協奏曲,夏季的部分除了雷聲,必定也有高枝蟬鳴;如果貝多芬聽過台灣酷暑下的知了聒噪,《第六號交響樂》中的田園風致,在驚雷響起,驟雨傾盆前,也當有「知了知了」的高唱不歇。

記憶中童年時代的台灣炎夏,聒噪不已的蟬聲是白日不缺的背景音樂。午後陽光最毒辣時,大人多已沉沉進入夢鄉,被迫跟著午睡的孩子們,讓單調而聒噪的蟬聲勾引得心頭發癢。頑皮的男孩們偷溜出門,扛著曬衣的竹竿,一頭綁著黏紙,朝蟬嘶叫最高亢的綠蔭伸入,挪移。赫然間,世界喑啞失聲,只剩柏油路面靜靜地在日頭下消融。抽回竹竿,黏紙上蟬的薄翼無助地震動著……。

升入中學讀經典古文,發現唐詩宋詞的蟬聲屬於瑟瑟秋日。唐人虞世南的〈蟬〉﹕「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疏桐」與「秋風」俱是秋日景象。宋人柳永最美的作品〈雨霖鈴〉,一開頭即是「寒蟬淒切,對長亭晚」,揭開令人傷感的驪歌序幕,吟詠出「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千古絕唱。其實,蟬的生命巔峰在夏,入秋多已終了,天寒沒有蟬聲,乃是自然現象,但古人以為是蟬畏寒之故,衍生「噤若寒蟬」一說。多愁善感的詩人們,為稀落的秋蟬之聲傷感,何嘗不是將本身「孤標傲世」的自艾自憐,移情投射到蟬的身上?

文學的移情甚於生物的本相。同理,詩人們將蟬鳴與深夜或清晨聯想,如李商隱的〈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五更時分蟬鳴寥落本就是自然現象,何須感傷?駱賓王的〈在獄詠蟬〉,說蟬「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露重」、「風多」,象徵的實是詩人自身的困境,表明一己心跡。

我二十三歲來到美國,長期住在東岸郊區,雖然周遭樹木繁茂,叢草葳蕤,但夏日十分安靜,鳥鳴啁啾外,少聞蟬鳴喧囂,最煩人的是割草機的噪音,此起彼落於鄰舍間。蟬聲,成為專屬台灣的夏日記憶。直到三十四歲那年。

那年,我在華府環城高速公路上馳騁,經過兩旁都是樹林的一段路面,一大片褐色的昆蟲飛舞於低空,如同一面翻攪不已的大網。許多蟲撞上汽車擋風板後彈到地面,在玻璃上留下斑斑痕跡。這是我在美國十一年從未見過的怪異景象。

聽新聞才得知,那些昆蟲是美國東部、中部以及南部地區共十五州所特有的周期蟬,每十七年集體出土。先蛻皮換羽(脫殼)變為成蟲。然後雄蟬開始集體飛舞並高聲合唱,吸引雌蟬前來交配。雄蟬完成傳宗接代使命後即死亡。雌蟬則在樹枝上鑽孔產下數百粒蟬卵後結束生命。兩個月後,孵化的幼蟲由樹上跌到根部,鑽入土中,吸取樹根的汁液維生。牠們在土中並非處於靜止狀態,會為了尋覓更豐富的根液,鑽入更深地層。十七年間經過五次蛻皮換羽,然後於春暖花開之時,離開了不見天日、也沒有天敵的舒適圈,鑽出土壤,進入危機四伏的地面,冒著被掠食的危險,只為了完成一生的使命——延續後代。

幼蟲一朝孵化,即不知誰是父親、誰是母親,沒有上一代的經驗傳承,竟能懂得依循著千萬年的規律找到安身之地。在黑暗中不見日出日落,如何算計春去秋來、等待十七年的生命高潮來臨?是哪位蟬皇的高度智慧,下令數以億計的蟬隻集體出土,採取「蟬海」戰術彼此掩護,某些犧牲於鳥獸口腹,讓另外的同胞倖存,得以完成世代延續的任務?什麼樣的生理時鐘?什麼樣的物種演化?什麼樣的大地密碼?十七年來牠們吸收樹根的汁液存活,但也鬆化了樹根下的土壤,死後的軀體更化為滋養樹木的氮肥,譜寫了大自然互利共生的篇章。

媒體早就大肆預告今年五月是十七年蟬問世的良辰吉時,但遲無動靜。五月十六日,白日大雨滂沱,傍晚時分天晴,先生和我散步社區,眼尖的他突然注意到路旁人家的巨大橡樹幹上,密密麻麻爬滿了蟬。深黑色的蟬身長約二、三公分,上有兩小粒紅色眼睛,透明的翅膀上散布著橘紅色的脈絡與邊沿。有的尚未蛻皮換羽。有的正在脫殼,新的軀體後部還插在透明的舊殼裡。我們更是第一次觀察到某些剛脫殼的蟬軀是長年不見天日的純白色,有些則已翅膀長硬,軀體變為深黑。有的蟬早已飛上枝頭,留下的空透舊殼或貼附樹幹,或散落根部。

於是我們知道,十七年蟬已悄悄來到人間。五天後再漫步社區,空氣中洋溢著嗡嗡嗡的集體蟬鳴,由遠處樹林高枝傳來;近處的枝幹上,則有零散的單獨蟬嘶,宛若一闕有合唱、亦有獨唱的悲壯樂曲,交織著大自然的生死奧祕與悲歡奇情。

美國還有一種每十三年集體出土的周期蟬,但我對十七年蟬最有概念,因為女兒出生於三十四年前的五月,我初次在高速公路上見識到十七年蟬的飛舞壯觀。她十七歲時,我再度在高速公路上重睹十七年蟬的集體躁動。今年五月,她屆滿三十四歲,懷中抱著四個月大的第一個女兒,窗外,蟬聲正孜孜高鳴。當她的女兒十七歲時,她知道十七年蟬又要造訪人間了。如今我已退休,不再日日經過那段高速公路,但有餘暇閒步社區,得以近距離觀察到靜態的蟬、脫殼中的蟬、由樹底朝上爬動的蟬……那是前兩度十七年蟬來訪時所沒有的經歷。

某日突然頓悟,我出生那年,不也是十七年蟬問世之時?只是生長於台灣,不知道北美大陸竟有這種傳奇性極高的周期蟬。十七年蟬乃世上壽命最長的昆蟲,在我六十八年歲月間,十七年蟬已歷經五世更替。而我雖然僅是一介無所成就的平凡人,但遊覽了豐美的世界,涉獵了文化的寶藏,見證了世事的快速變化,日常享受陽光與星月之美,豈不能為身為人類而向天地獻上最敬虔的感恩?

世界副刊 2021-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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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的奧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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