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巴士上,我轉身喊道:「請你們戴上口罩,好嗎?」

一年半前,正值新冠病毒猖獗,我照例搭地鐵。美國華府的正月天蕭瑟寒風撲面,戴口罩還可保暖,我還特別選了粉紅色的。上了巴士,有四個高中年齡的黑人青少年,衣冠整潔揹著書包坐在後排談天說地,都沒戴口罩。直覺告訴我,他們四個不是壞孩子。

於是,坐在巴士前頭的我站起來,喊著請他們戴上口罩,他們四人互相對視了三秒鐘後,歇斯底里地捧腹大笑。他們大概在想:「這個亞洲女人在嚷嚷什麼?在胡說八道吧!」但從他們的眼角,我意會他們的驚奇和對我的好奇,至少他們沒有用美國人最愛說的一句話「少管我的閒事」。我認為這是一個好徵兆,也許我可以對他們曉以大義。

我說:「你們知道嗎?你不戴口罩,可能會要了我的命。」他們問:「為什麼?」

「第一點,我還不想那麼快上天堂。如果我已經感染了新冠病毒,我不戴口罩,對著你們的臉呼吸,你覺得怎麼樣?好,我現在就走到你的位子。」

「不!不!不!別靠近我們。」聽起來他們還是想跟我挑戰。我接著說:「如果我魂歸西天,我的女兒會非常傷心,我只有一個孩子。」我想動之以情。「她幾歲?」他們對我的私事很好奇,這個僵局越來越私人化了,另一個好兆頭。

「她比你們大一點。」我撒謊,女兒比他們大多了。我故意要他們能跟女兒有某種社交圈的交集。他們仍然無意戴上口罩,我必須提供某種保證上鉤的魚餌。

我再說:「這樣吧,如果你們戴上口罩,我給你們二十元美金。但你們必須對自己保證,口罩一直要隨時隨地戴著。」

「真的?妳是說真的嗎?」他們的注意力像無頭蒼蠅盯著一碗蜂蜜,「你們這麼真誠,我乾脆給你們二十五元好了。」

這時,他們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戴上口罩。最高個的男孩馬上走到我身邊,伸出他空蕩蕩的手。我說:「啊,我剛剛說錯了,我身上沒有二十五元耶。」實際上,我的手提包裡有一百八十元。

這時巴士到達地鐵站,下了車,他們往右邊走我往左邊,四人都還戴著口罩。我往前邁步不到十步,那個高個男孩調頭追趕上我,問說:「那妳有沒有十塊錢?」

「沒有。」「五塊錢?」「沒。」最後我說:「我只有四塊錢,你和你的朋友分享吧。」

「謝謝,非常感謝!」他的表情好像中了大獎似的十分興奮,飛奔跑向他的夥伴,邊跑邊揮舞著手上的四張綠色鈔票。

他漸行漸遠,他們興奮的歡呼聲消失在冬日寒空。也許,他們認為我是個傻瓜,也許,他們會馬上摘下口罩,我卻認為四塊美金可以改變四個青少年的行為,是一筆贏家的賭注。至少,那天早上的遭遇,將永存在四個孩子的心頭。

走著走著,我突然意識到,在巴士上,我的大喊彷彿倒退到一八五○年倫敦市中心的海德公園。站在演講者角落,我與卡爾·馬克思還有四個非洲青少年,爭相享受真理越辯越明與言論自由的神聖權利。巴士上四個皮膚黝黑的孩子,教給我二十一世紀新冠病毒的特殊寓意。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 8/6/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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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四個非裔孩子坐巴士